第51章 六:釁發蕭牆赴百越-5
大皇子梨花帶雨,啜泣起來。
「皇兄,你又何苦?」三皇子可沒什麼耐心去安慰這比自己年長的皇兄,「你已成年,該是胸懷天下心繫黎民的皇子,怎麼為這微不足道的私人情感輕彈眼淚了?」
「我才不關心什麼天下大事,我也不想做什麼太子!我只想跟你們做一輩子的好兄弟,只想跟你,跟你一起。甯頡,我可以不要其他兄弟,只要有你就好。你怎麼,怎麼就不信我?」夜祺申越說越委屈。
「不是信不信你的問題。」夜甯頡終於將那銀穗腰帶系好,他一面整飭發束衣衫,一面道,「皇兄,我不想再說一次。我對你只有對兄長的敬意。你對我的情義,我承受不起。」
若夜祺申依舊不明白,夜甯頡只能說出更傷人的話了。
好在大皇子也分得場合,深呼吸調整一番,終歸是收了淚水。他抽抽噎噎道:「我不會,不會再這麼衝動了……我不會再讓甯頡你為難。」
夜甯頡嘆了口氣,自己又要損失一塊帕子了。
「看,笑一笑吧,」夜甯頡微笑著為夜祺申擦去臉上的痕迹,指了指鏡中的他,「皇兄器宇雍容,所有人見了都會敬重你喜歡你。有你這樣的皇兄,我也很高興。」
只消三皇子不甚真誠的,溫柔的一句哄,大皇子便又笑逐顏開。夜祺申卻聽得認真,深情道:「甯頡,只要你高興,我做什麼都可以。」
夜甯頡不動聲色地斂了眉間柔情。假戲易真做的道理,三皇子早已懂得;因為懂得,所以才會克制自己,免得踩了雷,惹了腥。
三皇子又戴上了虛偽的完美面具:「皇兄快回去吧。這是你最重要的日子,可別冷落了大家。」
司儀開場,大皇子誦一段及冠感言,眾人敬酒一樽。朗坤帝親自為大皇子在水晶杯中斟一杯苦酒;夜祺申喝下苦酒,朝眾人露出苦中帶甜的微笑。他又將水晶杯置於地面,用力踩碎這輪廓優美的剔透器具。
成年之前不切實際的,裝在水晶球中的幻想,都在這一刻被夜祺申親自擊碎——若真能如此,那該多好。
朗坤帝又為大皇子在腰間配上朱紱(fú,蔽膝;王侯的絲帶),系罷,是為一加冠。眾人紛紛舉樽,又飲一杯。
三皇子一身翩翩白衣,手持湛影劍,劃破食指;他又從懷中取出一折金箔,在自己的簽章上按下手印。贊冠之禮雖由四位皇子同台表演,這贊箋卻還是由大皇子「欽定」的夜甯頡一人來準備與念誦。他念誦完畢,又輕巧地步到夜祺申面前,稍稍彎腰屈身,請他收下。
大皇子聽著夜甯頡清潤的嗓音——即便他念的都是些辭藻華麗意義虛空的廢話——眼底要開出桃花海來。他接過那紙金箔贊箋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在夜甯頡修長的手指上流連許久。他將那紙贊箋捂在心口——夜甯頡的簽章上,有他的血吶。
司儀又主持幾句,便輪到朗坤帝為大皇子二加冠。遠遊冠加身,大皇子再次揖禮,眾人又喝一杯。
三加冠之前,便是四位皇子的贊冠儀式。
二皇子夜祺珮嫻熟撥弄琴音,泰和殿立刻靜得肅穆如秋。四皇子夜祺瀾上前奏笛賦,笛聲清冽悠揚,款款如訴。
三皇子與五皇子共舞的「流雲逐月」劍法,講究意境的行雲流水,以及劍法的縹緲迅捷。三皇子執銳利漆黑的「湛影」劍,五皇子則執通透銀亮的「岑寐」劍。
只見台上兩位白衣少年,一位身形纖細修長,另一位勁瘦矯健,默契十足地恣意舞著手中寶劍。
一黑一白兩道劍影流暢無滯,忽往複收,乍徐還疾,揮霍瀟洒。
這還是夜甯頡第一次見阿熹一身白衣。輪廓分明的五皇子在白色襯托下,少了幾分陰鬱,多了幾分優雅;特別是那雙琉璃黑眸,俊俏而靈動。此刻舞劍的夜甯熹氣質與往日大相徑庭,哥哥只覺心頭一股濃郁的喜愛之情肆意蔓延。
能看見這樣的阿熹,真好啊。
能與阿熹穿著一樣的衣衫,如此相契地舞劍,又是更好。
舞劍結束后,若能與阿熹躲到無人的角落,只由自己一個人,貪婪地將他看個夠,抱個夠,親個夠,則是最好不過。
笛賦逐漸到了高(劃掉:告)潮,琴音愈發柔和,笛聲愈發嘹亮。
夜甯頡握劍的手突然輕抖了一下。隨即,他那沉寂了九年的,左肩上的傷疤似復活一般,撕咬著他的疼痛神經。夜甯頡皺起眉——他的意識似乎在渙散,他握劍的手似乎不再聽自己的意志。
這笛音……夜甯頡好不容易抓住一丁點屬於自己的思緒,轉眼又徹底遁入了虛空之境。他的所有感官知覺,都像被關進了一個黑匣;而他的那副軀幹,卻不再受自己控制。
「阿哥?」夜甯熹方才用唇語詢問神色異常的「哥哥」,卻得不到回應;這下他聲音雖極輕,卻難掩擔憂:「阿哥你在做什麼?」
「夜甯頡」雙目無神地看了一眼夜甯熹,毫無反應。他無視夜甯熹的阻攔與追逐,輕巧地向夜祺申躍去。
懂得劍法的人,在座近百人,不過了了。四位皇子懂,朗坤帝懂,兩位禁軍將軍懂,或許還有五六位武官也懂一些;此外便再無他人。而這「流雲逐月」劍法,卻只有五位皇子見識過。因此眾人只嘆「三皇子」好輕功好身手,半點沒看出他的異樣。另外兩位皇子又都專註於自己的笛音琴音,也沒反應過來——「三皇子」舉動實在反常。
劍術不精的大皇子,本應看出些眉目的。可因這人是「夜甯頡」,他卻只顧著痴痴地看著對方靠近——即便他眸心森寒,劍上殺氣。
夜甯熹跟在「哥哥」身後,眼看情勢緊急,他便也縱身一躍,擋在夜祺申面前:「阿哥,你怎麼了?」
「夜甯頡」恍如失了魂,對弟弟的問話充耳不聞,一把劍驀地轉了個彎,連著整個人也來了個後空翻。
「申兒,快躲開!」皇后突然一聲尖叫。
頓時四下一片混亂。夜祺珮停下撫琴,對「三皇子」魔怔的模樣亦是訝然。夜祺瀾卻依舊在奏笛賦,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也是,四皇子一向都是如此。
夜祺申並沒有躲開。劍尖離他的心臟不到三寸距離的時候,他竟喃喃低語道:「甯頡?你要刺殺我?那死在你劍下,我也願意。」說著他便認命地閉上眼。
笛音似魔音,生生沁入夜甯頡的耳,他的心脈,他左肩猙獰的傷口。
夜甯熹不得已,咬牙以劍去擋下哥哥那致命的一劍。黑白交疊,銀錫鋥亮的「岑寐」劍,生生斷裂。「夜甯頡」愣了一下,似是不解地望了一眼夜甯熹。五皇子看得清清楚楚,哥哥的琉璃黑眸上,蒙了一層渾濁的青紫潮湧。
夜祺申對著那柄斷折的劍,落下兩行淚來。二皇子明白他的恍惚,急忙上前扶住他,要帶他離開這危險境地。
不曾真正針鋒相對的兄弟二人,居然就這樣當著上百位朝臣打了起來。「湛影」劍鋒利無敵,夜甯熹只能借巧勁一面躲過劍擊一面試圖制服哥哥。
「阿哥,是我,阿熹啊!」夜甯熹扣住哥哥握劍的手,「阿哥,你聽得見我么?」
「夜甯頡」面無表情,手腕使勁要掙脫夜甯熹的桎梏。幾番纏鬥,「夜甯頡」的劍擦過夜甯熹的肩,黑劍舔血。
「阿哥,你醒醒!」夜甯熹對傷口毫不在意,心焦不已,躲著「哥哥」愈發狠辣的劍。他無計可施,一招「雁落平沙」,踢落了「哥哥」手上的劍。
可那劍早先嗜了三皇子的血,現下又浸染「夜甯頡」頑固的劍氣,不偏不倚,正好對準夜祺申飛了過去。等夜祺珮察覺身側殺氣時,夜祺申左腹已釘上湛黑劍身,殷紅鮮血淋漓染上玄服。皇后抱住滿臉失落的大皇子,撕心裂肺地哭號起來。
夜祺申的血似是能解咒。夜甯頡眼底的潮湧終於退去,平靜了下來。左肩復活的傷口幾乎要撕裂了他。他面色蒼白,唇瓣發青,愧疚地看了一眼弟弟肩頭的傷,眉頭鎖起,虛弱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