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惡懲惡
一騎從遠道絕塵而來,奔入金陵,直趨九重宮闕。
殿上正在早朝,翟雙衡聽了消息,親自帶使者穿越數重守衛,直入正殿。
「報陛下!益州大捷,殲叛軍四萬,屍軍三萬餘人!斬逆賊薄景煥,余賊逃往西南!」
殿上議事驟停,應德帝大喜,霍然從龍案后立起。
群臣正在商議加固金陵城牆的事宜,擬從各地調兵應對益州城破后的局面,此刻聽聞消息,無不錯愕又驚喜。
柯太傅大喜過望,「叛軍已不足為禍,真是社稷之福,恭喜陛下!」
曹度因勤王有功,受封承信伯,三子曹恪也封了騎都尉,父子同殿而立,曹度還穩得住,曹恪到底年輕,難以置信的脫口而出,「叛軍全殲了?益州總共才多少兵,怎麼可能!」
報信的急使跪伏於地,汗流滿面的舉起書函,「千真萬確,末將敢以人頭擔保,只是靖安侯拚死鏖戰,勇不顧身,以致為敵所乘,落於逆賊之手,虞都尉血書急報,求陛下派大軍征討,救忠臣於萬一,除惡教以永絕。」
一言比一言更為震驚,眾臣鴉雀無聲,半晌應德帝才反應過來,急聲道,「將軍報遞上來!」
看完軍報,天子神情數變,緩緩坐下。
幾位大臣輪番傳閱書函,無不肅了神情。
曹恪好容易等到父親接信,不顧失儀湊過去,見得火攻心頭一緊,看完已是手心潮熱,血涌如沸,恨不能當時同在益州殺敵。
殿中聲息漸靜,天子道出沉甸甸的一句話,「朕有左天狼,乃朕之大幸!」
當著滿殿文臣武將,天子如此深贊,可謂空前絕後,卻無一人不服。
柯太傅發自肺腑道,「靖安侯忠毅無雙,河山可鑒,還有益州百姓與各地義士眾志成城,共守家國,是陛下之幸,亦是萬民之幸。」
天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百感交集。
自兵亂以來,近臣接連而叛,河山飄搖欲碎。好容易金陵獲救,大患依然未去,想起來就徹夜難安,誰料靖安侯不計榮辱,一力擔當,在毫無援兵的情況下死守危城,不惜與叛軍玉石俱焚,重還天下太平。
應德帝一時心潮起伏,竟至失語,眼角不覺沁濕,唯有倚案支額掩飾。
朝臣也在議論紛紛,文臣多慨其英勇氣節,武將才真正明白這一戰之難,好容易得勝,靖安侯卻陷於敵手,不知落入何等殘酷的境地,不免感佩而痛惋。
吳王慨然道,「我看摺子說得不錯,應當立即發兵征討西南。」
滿殿驟然一靜,戶部的周尚書上前進言,「陛下,西南距中原千里,不僅路徑難辨,且蠻荒密林,瘴癘叢生。大軍勞師襲遠,不諳地形,路上就要折一半,輜重補給更是不易,錢糧靡費難以計數,如今叛亂初平,百廢待興,實在不適宜動兵。」
戶部是管錢的,如今多處城池要重建,用錢的地方無數,受兵災的地區還得減賦撫民,帳上有出無進,如何能不叫苦。
勸諫一出,群臣登時議起來,吳王大為不快,「照你的意思?靖安侯就不管了?」
吏部的鐘侍郎輕咳一聲,「周尚書並無此意,靖安侯為國為民,功勛卓著,如何彰表也不為過,只是陷落於逆賊之手,恐怕已——縱然勞師動眾,未必能有所挽回,不如重重封賞其子女。」
吳王怫然道,「靖安侯的兩子甚至兒媳都為平亂竭盡全力,等面聖的時候在殿上一問,左侯為國盡忠,如今安在,你們能不羞死?再問一句賊首可除,拿什麼臉答?左天狼一去,朝里就沒有敢戰之人?」
吳王幾句話一刺,文臣大多神情尷尬,其實都知道左侯極可能無望了,但如此功臣,不救又確是寒天下之心,俱是默了。
曹度越眾而出,「臣以為如吳王所言,當立即發兵征討。一則救回左侯,二則六王逃入西南,逆亂之心未死,不可令其喘息,臣願領軍前去,為朝廷根除此患。」
朝中出現了嗡嗡的議聲,斬草除根的道理都懂,問題是西南太遠,不知遠征持續到何時,朝廷的銀庫兜不住長久的軍資耗費,萬一撫民不及時,災民變成流民,又是個大麻煩,文臣武將各執一詞,一時紛紜難休。
殿上爭了又爭,天子權衡過後,終道,「左天狼既不負朕,朕亦絕不負他,無論如何都要極力挽救,何況西南惡瘡總要割去,錢糧由戶部加緊籌措,一些不重要的修繕先行擱置,亂時附逆的一些只要惡行不深,允許其出錢贖刑,重罪的一律徹抄家財充作軍資,就從陳王抄起!」
戰事過去了一日,沈曼青卻陷入了一種恍惚,直到殷長歌呼喚才回過神。
殷長歌遞過一碗粥,「師姐不必想太多,師叔還未歸來,或許還有機會。」
沈曼青默默的接過飲下去,似乎多了一點溫熱。血戰的一日一夜彷彿一場難以忘卻的惡夢,雖然殲敵無數,卻有許多朝夕相伴的同道戰死,連左侯也遭逢了厄運。
眾人都清楚靖安侯寧死也不願放逆賊逃脫,然而在人們心中,左侯的安危勝於一切,所有人心甘情願的讓開了一條路,捨棄殲敵的機會,從血翼神教的教主手中換回了左侯。
不料等到午夜時分,左侯身邊的數名侍衛被烏螣所襲,其中一人死前道左侯神智昏饋,大異尋常,宛如被人牽引般自己走出了營地,這等詭異的手段,除了血翼神教不作二想,蘇璇事後帶傷追去,終是希望渺茫。
慘勝后的重挫讓人們無法釋懷,沉鬱的氣氛籠罩著營地,不見一絲笑容。
殷長歌的心情同樣沉墜,可該做的還是要做,半晌后低道,「走吧,師弟們在等。」
在等的師弟們有的還能言語,有的已經永遠無法開口,處理遺骸成了當前最沉重的事。破城時的廝殺太過慘烈,各派皆有傷亡,路途遙遠,不可能將屍身運回,唯有就地入土,他年重歸再移骨遷葬。
殷長歌斬木為碑,用鐵條端整的炙上姓名,沈曼青為亡者整衣斂容,將揀回的門派長劍拭凈,隨之一同落葬,兩人沉默凝肅,仔細的完成師兄師姐的責任。
百丈外燃起一堆火,柴英通紅著雙目砍來木柴,焚化罹難的靳秀,要將師妹帶回秀麗的峨嵋安葬。沈曼青怔怔的看濃煙升騰,想起靳秀愛笑的臉,轉頭見一座座黃土未乾的新冢,躺著一聲聲叫過師姐的同門,不知不覺雙淚長流,順著頷角跌落,墜入覆滿白霜的枯草。
第二日清晨,益州瀝瀝落下了一場冬雨。
熏黑的城牆與角樓靜謐的守望空城,內城已經化作焦黑的鬼域,叛軍的屍骸無人過問,漆黑的污水從屍山滲下,淌過殘坦斷壁,忽然一個僵撲的軀體動了。
雨水衝去他身上的黑灰,露出了劍痕交錯的臉,掀開的皮肉已近癒合,頰下宛如有活物在扭動,看起來詭奇又噁心,正是薄景煥。
蘇璇的一劍切斷了他數處經脈,換作常人早已斃命,然而異神蠱卻讓他逐漸癒合,雖然力量大減,已經能控制手足,借著晦暗的天光,一步步爬出了城門。
城外有幾間農舍,一個村婦挽著竹籃出來,屍軍來的時候她逃去了鄰縣,聽說戰事結束才返回,正要趕早扯些野菜,突然撞上一個人鬼難分的東西,頓時駭傻了。
薄景煥一手掐住村婦,咬破她的胳膊,正要咬開自己的手,將蠱卵引出,面前忽然多了一個輕裊的女子,擎著一把紅傘,傘下一張雪白慵柔的美人面。
這個人薄景煥一眼認出,不由一怔。
燕宿雨是朝暮閣的令主,被何安引見后做了薄景煥的侍奴,她美貌馴順,辦事妥帖,多年來一直在左右,卻從未被薄景煥看在眼裡,不久前叛主而去,不知怎的出現在此時此地。
「我就知道,侯爺必定還活著。」女子綻開軟媚順從的笑,與十來年一般無二,紅唇輕啟道了一句,驀然纖足一起,狠狠的踢在他側顱,喘得薄景煥腦袋一嗡,剎時昏了過去。
等薄景煥醒轉,四周一片漆黑,粗重的鐵鏈將他縛在石壁上,無論如何也掙不脫,恨得他破口大罵,激憤已極之時,眼前忽然有了光亮。
他用力眨了眨,發覺自己身處於一方石洞,洞口被石塊摞封,兩方岩塊被人取下,才透進幾縷天光,石隙中正見燕宿雨的臉。
薄景煥咆哮出來,「賤人!你想做什麼!」
燕宿雨煙眉輕挑,風流嬌裊,「這是我精心挑的地方,侯爺覺得如何?」
薄景煥死死的瞪著,燕宿雨半點不懼,「侯爺凌我辱我,視我如賤畜之時,可知會有今日?」
薄景煥咬得牙齒咯響,彷彿想將她撕碎。
燕宿雨心情極好,優美的撫了撫雲發,「其實也不怪侯爺,你不過是個自視甚高的蠢貨,聽盡六王拔弄,做個蠢笨如豬的傀儡罷了。」
薄景煥一掙,鐵鏈綳得鏗聲一響,「我要剝了你的皮!你究竟受誰的指使!」
燕宿雨淺淺嬌笑,「侯爺怎麼就不信是我想殺你,還記得何安?他毀了我的親人,逼著我當賤奴,結果我請蘇璇將他砍成兩段,屍骨扔進茅廁,給糞漚到如今。」
薄景煥激得暴怒,「原來何安是你——你竟勾結蘇璇!賤貨!一個玩物也敢背叛!」
燕宿雨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侯爺當何安是好人?他從始至終只聽六王的指令,想方設法讓你跟蘇璇作對,為此煞費苦心,連琅琊王都給弄死了。那些嘲諷你不如蘇璇的話,全是他使人傳的。」
薄景煥壓根不信,扭曲著臉瞪她。
燕宿雨笑吟吟道,「何安可比侯爺更恨蘇璇,畢竟他阻了六王用朝暮閣統御江湖,蓄養私兵的計劃,還有薄氏親族,也是六王使人暗中鼓動,激你自願落蠱,為他驅策。」
薄景煥宛如冰水澆背,悚然一醒。
燕宿雨的話語輕柔又惡毒,「你是個徹底的蠢物,給人一步步誘到如今,卑鄙陰毒如蛆,還指望琅琊郡主傾心於你,做夢吧!她如今與真英雄雙宿雙棲,何等快活,絕不會有半星想起你。」
薄景煥瘋狂的掙動起來,委實已經恨極,拗斷骨頭也要撲上去撕爛這女人,然而鐵鏈太過堅牢,一切掙扎都是徒然。
燕宿雨慵倦的自嘲,幽幽道,「我也是蛆蟲,沒骨頭反抗,只好用陰私的法子來出惡氣。侯爺不用惱,這裡荒僻無人,極適合靜處,妾身就不多擾了。」
山洞倏然一黑,取下的石頭被置回原處,瞬間隔絕了人世,只余薄景煥的怒吼久久未息。
只要導出蠱卵,薄景煥過幾日就能徹底恢復,如今被生生困在荒洞,又聽了許多刺心之語,狂怒翻騰難平,他的太陽穴突突的跳,異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血脈里似有無數東西拱動,在急於尋找出路。
一種從骨縫透出來的寒慄讓他嘶叫起來,近乎瘋魔,厲鬼般的泣號持續良久,在絕望的深淵之中,他的右頰無聲豁裂,探出了一條紫黑的蠕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