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千蛛林
縱是百戰的江湖精英,要過千蛛林也難如登天。
這一方遮天蔽日的巨木之林棲生成千上萬隻天蛛,一旦踏入觸動,數不盡的黑蜘蛛如漫天雨落。這些蜘蛛小如指蓋,大如掌心,遍覆草葉樹皮。觸之則皮膚糜爛,咬之則肢端僵麻,細小靈活,數量極巨,防不勝防。
人們試過裹住全身防護,入林稍深就有行屍圍攻,實在無法一邊抵抗一邊拍打毒蛛,要縱火焚燒林木,這種樹又十分特異,不但極難引燃,遇熱還生出奇臭的毒煙,試來試去行不通,落雨又延了不少時日,著實發愁。
乘黃確定數百江湖人不可能闖過蛛林,然而此時居高臨下一望,驀然一驚。
千蛛林巨木相連,樹椏間遍布纖長的蛛絲,彷彿萬千白練夭空,上頭凝著未乾的雨珠,宛如晶珠滿綴,絕美又兇險,猝然一道銳疾的勁風橫掃而過,所及之處,十來株合抱粗的巨樹轟然向兩側而倒,幽寂的森林驟然空出了一角,泥水四濺,枝葉飛揚,絲絲縷縷的蛛網宛如長絮飄空,落在地上的毒蛛被金陽映照,悉索著逃入了深林。
殷長歌看得分明,精神一振,「師叔想的不錯,這些毒蛛果然畏光!」
沈曼青雖然驚異於蘇璇內力之雄渾,卻搖了搖頭,「這法子委實笨了些,縱然清出一角,與深林相較猶如滄海一粟,又極耗費內力,打通道路要到何時,不如選幾名高手強衝過去。」
嚴陵與姚宗敬聯袂掠近,轟出氣勁,隔空擊得多棵大樹從中而折。
陸瀾山在沈曼青身旁聽聞,接道,「沈姑娘是聰明人,瞧不上此法,我卻覺得甚好,旁人沒有蘇大俠的身手,林子里不知伏了多少行屍,強闖必是傷亡慘重,正合血翼神教之意;如今雖然笨了些,勝在穩打穩紮,步步推進,大夥齊心協力,縱然慢一些,敵人又跑不了,怕什麼。」
他一語道完,踏前轟出一拳,震得大樹傾倒,又開闊了兩分。
殷長歌本是個急性子,給他一席話說得心悅誠服,「陸兄好掌力,我雖自知不及,也想與陸兄賭鬥一把,看誰擊倒得多。」
陸瀾山豪興迸發,「比就比,輸的人可得罰酒,如何!」
殷長歌大笑,「有何不可,戰事一了,定當奉陪!」
山下枝搖塵起,轟響不絕,山上的崗哨一片沉寂,榮雋戴著面具神情難辨,唯有氣息異常森冷。
左侯泛起一絲淡笑,「唯天下至拙,能勝天下至巧,你這條路,攔不住他。」
無法可破,無懈可擊的千蛛林,居然被江湖人以掌擊樹,胼手砥足的清出道路。
這種笨拙而緩慢的方式讓許多人遲疑,然而最初的焦燥過後,人們逐漸認真起來。
蘇璇的傷已經好了六成,依然被眾人齊勸,不許他動手,其他內力強勁者輪流伐樹,余者戒備兩翼,防衛敵人來襲。
林木年頭甚久,棵棵粗壯,劈樹極是費勁,縱是高手也難免耗損極劇,無異於艱苦的修鍊。江湖人好勝,做什麼都不免相較,生生弄成了比拼內力的試場,輸贏都是一場嘩笑。持續數日下來,姚宗敬的四象功居然隱隱有更上一層之勢,他任掌教以來瑣務纏身,久未寸進,此番竟得以突破,不由大為喜悅,運功更勤。
通路越延越長,士氣日盛之餘,人們更多了一種劈山填海,無不可為的自豪,連沈曼青也忍不住試了試,不過她以往練功更重劍式,內息的運用遠不及殷長歌。
穆冉立在在林深處,聽著前方的聲音,神情異常難看。
嬰瑤現在他身後,「穆冉,教主道千蛛林已無用,讓你回守屍魂殿。」
穆冉瞪了她一眼,嬰瑤忿然又無奈,「誰想到會用這種辦法!再不走,連你也要被隔在外頭。」
血翼神教種下了不懼火焚的蛇骨木,育出了與之相生的異蛛,縱然派出軍士伐木,也會驚動異蛛襲擊,留下大量傷亡,沒想到一群武林人萬里而來,不必近樹就能以內力摧林。
這法子實在蠢到家,然而神教竟然無法可破,神奴幾乎全折在益州,能用的已經不多,中原人追來太快,對戰又極有經驗,穆冉帶著長老幾次襲擊都失敗了,甚至險些給蘇璇的劍氣擊傷,只能不甘的看著通道成形。
嬰瑤跺了跺腳,「走吧,進了屍魂殿再收拾,他們拆得了林子,不信還拆得動石頭。」
穆冉恨恨望了一眼,抑下不甘,隨她掠去。
兩個時辰后,最後一棵巨木倒下,一條長達數百丈的通道筆直而現,明燦的陽光投落,宛如一根透亮的針貫穿千蛛林,照進這一方數百年未能見光的土地。
江湖人爆出了一陣歡呼,未損一兵一卒,成功踏過了危林。
倒落的大樹揚起了塵土與飛葉,驚動數十裡外的山頭。
曹恪與左頃懷所率的先鋒軍遙遙望見,頓時引起了注意。
左頃懷立即道,「大哥,你看那邊的動靜,會不會是先行的江湖英雄弄出來,那座山像不像嫂子所言的惡教之地?」
左卿辭打量了半晌,方點了點頭。
一路翻山越嶺的急行,總算近了敵人,左頃懷大喜,立時與曹恪商議。
蘇雲落沒有開口,靜靜的望著左卿辭。
左卿辭捏著她的手,半晌才鬆開,低聲道,「去吧,先保重自己。」
千蛛林外是一片晴空,碧綠的草坡中盛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數十丈外,一座純黑的巨殿巍然而立,高達六丈,橫亘了整個山道,入口雕成大張的獸口,宛如一扇黑暗的地府之門。
人們的喜悅沉寂下來,陷入了靜默的打量,殿內是一個隔絕的空間,比千蛛林更為難測。
蘇璇縱上殿頂觀察,又短暫的入內探查,回來道,「頂上覆滿帶刺的毒藤,伴生有毒蜂,無法通行,裡面是一方迷宮,幽暗深遂,頗多毒物。」
如此巨大的迷宮,裡面一定狹窄迂迴,處處陷阱,姚宗敬怒道,「這鬼教藏藏縮縮,凈弄些陰私詭毒的伎倆。」
蘇璇雖有進入,終是太暗,難以看得分明,「裡面伸手不見五指,極易迷失,不如我先去深查一番,餘人在外等候。」
嚴陵直道不妥,「誰知道裡頭伏了些什麼,不能讓你獨往,這麼大的迷宮一個人也轉不完,不如你我各帶一隊,有了頭緒再領眾人入內。」
眾人皆以為然,不多時整了兩隊,扎了火把,蘇璇與嚴陵各領九人進入。
明亮的陽光曬得草皮發燙,殿內散出陰寒的風,挾著腐臭的氣息,靜森森不聞動靜。
姚宗敬雖然不喜黑暗逼仄的環境,但心懸裡頭的人,在殿口來迴轉悠,準備一有異聲就去支援。
其他江湖人各自休整,氣氛正是鬆散,驀然間草皮翻裂,地面掀動,一隻只腐白的手如森林破出,草下鑽出了百餘行屍,猝不及防的襲向群雄。
誰也沒想到腳下竟藏了這麼多屍傀,被攻了個措手不及,不免一亂。
行屍身上泥土簌落,兇殘異常,不多時已有人受創,姚宗敬與殷長歌縱聲呼喝,讓眾人互相倚靠,結成小隊對敵。殷長歌向最危急之處衝去,一劍直切行屍手臂,行屍臉面已毀,動作卻極快,翻掌挾銳風擊來,殷長歌回劍一格,屍手夷然無損,頓時讓他想起以金蘭手的外功而著稱的神龍幫幫主,再看屍手,果然呈淡金,遂提起全副心神應對。
姚宗敬的四象功如巨浪吞吐,連擊數屍,忽然一屍撲來,四掌一交,雙方皆退了一步,姚宗敬知遇上了高手,細看之下,發覺這人赫然是嵩山派掌門杜斟。
杜斟與姚宗敬一般以內功見長,成了屍傀更是難纏,幾下硬碰硬的對轟,連姚宗敬也難免氣血浮動,他大喝一聲不退反進,運起全身功力,再次踏步而上,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杜斟雙手齊折,姚宗敬也是臉色發紫,側翼又有行屍襲來,唯有改了身法周旋。
殷長歌知道周圍必有馭控者,然而場面錯雜,一時難於分辨,揚聲一喚,「師姐!」
沈曼青離得不遠,殺近前接下神龍幫幫主,殷長歌得了空隙,飛速掠目,見數十丈外的草坡邊緣隆起一道裂縫,露出一線臉孔,立即縱身撲去。
他人還未撲近,草皮下的敵人已經覺察,立刻掀了偽裝逃出。
四個穿西南襟衫的男子跳散開去,試圖沖入石殿,殷長歌激喝一聲,飛鷹堡的洪邁與柴英等反應快的幾人動身相截,三人撤逃不成,驅著行屍攻擋,轉退向千蛛林。
千蛛林僅有一徑通行,其他地方依然滿布毒蛛,一旦逃入,群雄便難以追襲。眼看兩個步子靈活的敵人退入林中數丈,已將逃去,眾人怒喝未止,突然一線銀光在金陽下裂現,捲住了其中一名敵人的腿。
下一瞬,這人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扯得橫飛而起,半空中雙腿斷落,鮮血噴濺而出,尖長的慘嚎響徹了四周,所有人都驚駭的怔住了。
另一名敵人駭悚已極,拚命向林深處逃去,然而銀光似乎變長了,隨之卷上他的腰,一聲慘叫未出,人已經被生生拖出林外,脆弱的腹部被銀絲絞破,內腑嘩拉拉落了一地,灑得碧草大片腥紅。
這樣的死相實在太慘,另兩個未及入林的馭奴者腿都軟了,一人分神被殷長歌刺中,落得一命嗚呼,另一個被圍逃無路,直接自盡了。
法引大師不由自主念了一聲佛號,人們看著林邊多了一個年輕的胡姬,她肌膚勝雪,眉眼深遂,手腕輕甩振去銀絲上的血,無表情的一抬目,所有人心底都打了個突。
殷長歌認出來人,驚喜交加,「師妹!你怎麼會趕來?」
馭奴者一死,行屍動作頓緩,胡姬銀絲一甩,卷下一具行屍的頭,「朝廷派大軍南征,先鋒隨後就到,師父呢?」
一聽王廷大軍將至,還有何慮,眾人無不喜悅,殷長歌一指石殿,「師叔進去探路,有一陣了,至今尚無動靜。」
當此之際,殿內驀然傳出異響,聽來模糊難辨,似人的呼號,又似巨物震墜,群雄無不變色。
胡姬頭也不回的掠足而起,直投石殿。
殷長歌大急,身形一展追去,「殿內有許多毒物與陷阱,師叔吩咐了在外等侯,不可輕身涉險!等大軍來了再說。」
一言未落,胡姬已經沖入,留下一句,「沒事,我不怕毒。」
殷長歌攔不住,哪能讓她孤身涉險,當下道,「我隨師妹入內,此地就請姚掌門與法引大師費心了。」
沈曼青正在斬殺行屍,聞言急道,「裡面危險,師弟不可——」
她話未說完,殷長歌已經沒入殿內,陸瀾山正巧離得近,也跟了上去!
沈曼青急得冒火,卻也無法可想,只有將一肚子火發在行屍上,砍得腦漿四濺。
等行屍除凈,一場混亂總算停歇,想到先鋒軍不久即至,眾人心頭都安定了許多,只是目光掠過血淋淋的草地和破碎的人屍,不免有一種古怪之感,個個暗自嘀咕。
天性善良,膽小乖巧,從來不愛爭鬥?
蘇大俠的眼光和徒弟,到底哪一個出了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