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番外—傳承

124.番外—傳承

夏日的陽光映得天都峰碧翠如海,翻起陣陣松浪,一片清涼自在。

翠微池底的游魚漫然擺尾,池畔的鐵枝烤架空空,石案上堆著啃盡的羊骨,葉庭與蘇璇對座而飲,從前拘於門規,兩人都極少沾酒,分完一壇已是微醺。

葉庭掠了一眼院子想起來,「琅琊王又遣了一批僕役過來?師兄給你再加幾間屋子,用著也寬敞。」

蘇璇立時謝絕,「這院子費了師兄多少心血,無一不好,哪還需要再加,我有手有腳,能照顧妻兒,也不用多人服侍,已經將遣來的都退回去了。」

翠微池畔的小院已經擴大了許多,從葉庭得知蘇璇未死,就開始著人翻建,如今不但廳堂軒室重新構置,還設了地龍暖坑,築了引水暗渠,增了多間居室,僕役還有專門的廂房,幾乎等於重砌。外頭看來粉牆黑瓦,不顯奢華,內里格局簡雅,明凈修潔。縱是凜冬,屋內也能暖熱如春,已然是天都峰最舒適的宅院。

葉庭也知蘇璇不慣人多,勸道,「山間到底不比王府,你一人就罷了,弟妹隨你而居,又有稚兒,難怪琅琊王不放心,該收還是收,別讓人嫌正陽宮的人死撐面子,屈待了郡主。」

蘇璇失笑,阮鳳軒當初聽聞妹妹要長居苦寒的山中,何等不情願,如今院內還能維持著清凈,僅有奶娘和數名僕役,已然是阮靜妍心意明徹,多番堅拒的成果。

葉庭提壺烹茶,一邊散酒,調侃道,「何況你受了重傷,連聖上的敕封都辭了,為的就是靜心歇養,當然要舒泰些。」

蘇璇對此由衷的慶幸,「多虧師兄替我上書,江湖事已經夠麻煩,封爵還得了,如今一身清凈,妻兒相伴,回歸山中長居,正是最好。」

葉庭的心情也極輕鬆,「等過幾年,我將事情交給長歌與青兒,也要出去走走。」

「好!到時候我與師兄一同出遊,必定有趣。」蘇璇一喜,復又一訝,「師兄正當盛年,已有退隱之意?」

葉庭神情安寧,多了三分舒緩,「掌門這位子拘人得緊,而今四海承平,門派昌盛,江湖無事,已無甚費心之事,長歌磨礪良多,驕氣盡去,與青兒互為倚助,正好學著接手。」

蘇璇若有所思,方要出言。

葉庭知他要說什麼,已然道出來,「青兒十日前稟我,她已決意入道。」

這一語出乎蘇璇意料,他一揚長眉,「入道可不是小事,她真想好了?」

葉庭望著翠微池面的點點青萍,微喟道,「沈國公被貶,青兒歷練一番,心性沉定了許多。她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這些道理從前讀過,至今方有所悟。還說他者並非歸途,前行全仗心燈;若真能如此,將來無論門派或武林,終有她一席之地。」

蘇璇讚許的點了點頭,「知惘能明,不錯。」

葉庭算是真正放下了心,啜了一口茶,道,「他們已為人師,也該如此,你不妨也再收個徒弟,總不必再擔心阿落了吧。」

話題忽轉,蘇璇哭笑不得,「師兄不是要我安心歇養,怎麼又勸我收徒?」

葉庭不以為意,「教徒弟能耗多少精神,你一身絕學,當然得後繼有人,有些天份卓異的弟子也需要明師點撥,師祖當年不也破格教了你。」

提到師長,蘇璇沉寂下來,「那是師祖慈睿,還有師父——」

北辰真人的遺骸被焚化后帶回山中,天都峰滿山縞素,數千人為之悲慟。此刻提起,觸動兩人痛憾,都靜默了。

突然院內傳出孩童的叫嚷,嚇得牆頭鳥雀撲翅而飛,一岔之下,氣氛算是緩了過來。

蘇璇正好給提醒,當下想起,「對了,有一事我想拜託師兄。」

葉庭避過他的目光,咳了一聲道,「近日我時常精神不濟,腰腿酸麻,想是有些老了。」

蘇璇哪會輕易被拒,索性直道,「師兄既然勸我,也收個徒弟如何?」

果然不出葉庭所料,他沒好氣道,「你自己的兒子,自己教。」

蘇璇從沒想過養孩子如此費神。他當年收徒,阿落僅有四歲,卻溫順乖覺,從不彆扭纏賴,還以為天下孩童皆如此,直到自己當爹,才知其中滋味。

幸好奴奴儘管對孩子愛如珍寶,並不阻攔他的管教,心疼也不當面言聲,孩子漸漸成長,到該習劍的時候,蘇璇又犯了難。

他於武學一道悟性非凡,稍加點觸即能貫通,教弟子反而不如長老有章法,連萬般聽話的阿落都沒教好,實在沒信心指點兒子。門中的長老年事已高,後輩又對自己崇敬太過,未必能嚴管,想來想去還是葉庭最合適,本來還顧慮師兄事務繁雜,今日一聽他已有退意,可不正中下懷。

葉庭被門派繁務纏身多年,難得輕鬆,哪肯再接麻煩教小崽子,見蘇璇后話即將出口,當機立斷擱了茶盞,「對了,崑崙派的嚴掌門要與靈鷲宮的溫二宮主成親,還沒安排賀禮,我得去交待青兒一聲。」

崑崙派是世俗門派,不禁婚娶,不過掌門嚴陵剛毅強悍,從來無視女色,江湖人都道他大概一輩子不會有老婆,沒想到居然看中了靈鷲宮的溫白羽,不但請四象閣的姚掌門做伐,甚至不顧溫白羽的堅拒,老著臉皮親上靈鷲宮,江湖各派全當笑話,如今二人竟然傳出婚訊,震傻了所有人,連蘇璇聽得都怔了。

一疏神間,葉庭已經大袖飄飄的走了,他端莊修雅,行時也是氣度雍容,瀟然飄逸,唯有步伐略急,一錯眼去了十餘丈,簡直走得比殷長歌還快。

屋內的阮靜妍衣妝淡雅,秋波明亮,縴手撫著長尺,按在一方布料上,正與身邊的侍女茜痕商議,見蘇璇回房含笑一瞥,茜痕退了下去。

蘇璇有些窘,隨口道,「奴奴要制衣?這是給誰?」

阮靜妍比著尺劃下裁痕,道,「阿落每逢節慶都捎東西來,今年有身子了,也不知情形怎樣,我想給未出世的孩子裁件小衣裳,選塊好玉,挑些補品一起送去。」

衣料綿軟細密,色彩柔嫩,正適合孩童,蘇璇恍然明白,「還是奴奴心細。」

阮靜妍千金之軀,除了少時刺繡,從未做過裁剪縫補,直到為人母才開始學著制衣。這些活計耗神費時,蘇璇一直不讓她多做,技法也不算嫻熟,此次送人格外慎重,算了半晌才動剪。

長剪帶著微聲破開衣料,宛轉從容,如一氣呵成的劍式,持剪的人也有了安定在握的氣勢,蘇璇瞧著妻子,禁不住一笑,「既然你牽挂阿落,不如我們親自去探望,如何?」

阮靜妍一怔,既驚又喜,又有些顧慮。

蘇璇也是意外生出的念頭,越想越不錯,「在山上住了這麼久,也該出去走一走,等探過阿落,我帶你四處游賞一陣,就如剛成親時一般,萬一想念親人,也可以陪你往琅琊或荊州一行,孩子就請長歌幫著看幾天,有奶娘陪著,不會有事。」

阮靜妍面生輕紅,心頭意動,半晌道,「我確實擔心,左公子調養到如今才肯讓阿落有孕,必定安排周詳,可生孩子這等大事,她從未經歷,不知會不會怕,該有長輩叮囑些細節,再者多年未見,我也想探望一下姐姐。」

即使已為人母,她的氣質仍是清婉甜柔,美得令人心動,蘇璇柔情頓生,方要攬住她,突然一頓,露出了無奈,不多時,一個小男孩哐啷撞開門,衝進了室內。

孩子有雙飛揚的眉,雙眸亮如晨星,興奮得臉上沾灰都不知道,揮舞著一件東西,「爹!我做了一把劍!和你的一樣,可以學武了!」

孩子手中的劍其實是一根粗削的長枝,連木劍也算不上,更不可能用來修習。

蘇璇啞然失笑,低頭見孩子充滿希翼的臉,又異常欣慰。

男孩迫不及待的懇求,「爹教我吧!我不怕疼,也不怕苦練,我想像爹一樣飛!」

蘇璇微微笑了,他抬手接過孩子虔誠奉上的木枝,宛如接一把寶劍,續一段傳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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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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