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水銀殉

23.水銀殉

化城寺為蒙難的人做了道場,心經由澄心大師攜歸,寺內再無兇徒覬覦之物。

溫輕絨橫遭一場兇險,得了寧櫻與寧芙無微不至的照料,休養了半個月,除行走還有些不便,基本已無大礙,比起來另一位師兄傷得更重,至今未能離榻,好在枯禪大師離寺時有僧人相送,一路順利返歸了鳳陽。

九華山一戰,蘇璇的名聲飛速傳開,到哪裡都格外受人注目,他有些不慣,待將枯禪大師和溫氏兄妹送回龍興寺,便打算回山拜謁師長,行前忽然想起走繩的女童,不知是否又在挨餓,買了一袋包子按記憶中的街市尋去。

雜耍的班子還在,依舊噴火耍刀的熱鬧,引了一圈人,走繩的換成了一個胡人男孩,正是那日偷荷包的小子。蘇璇仔細找了找,始終不見女童的身影,待男孩下場便上前詢問了一句。

胡人男孩深目濃眉,凶頭倔腦,聽得詢問望了他一眼,別過臉惡聲道,「蠢丫頭被班主賣了。」

蘇璇一怔,停了一會,將包子遞給男孩,轉身走了。

走出十來步,男孩追上來,從懷裡掏出一物塞給他,「是你請她吃過餛飩?蠢丫頭叫我還給你。」

蘇璇一看,正是自己的錢袋,裡面碎銀分毫未動,一時滋味雜陳,「她被賣到哪了?」

男孩已經返身走了,頭也不回的道,「聽說是什麼豐家,算她運氣好,以後不用挨餓了。」

豐家?蘇璇驀然想起曾在龍興寺外聽過這家名聲極差,不由一驚,看著掌中的錢袋始終放不下,問了路尋過去。豐家大門外掛了一溜素白的喪幡,牆內隱約可聞哀哭。問到鄰近一個碎嘴的街坊嬸子,頓時滔滔不絕的說起來,將豐家少爺如何過世,老太爺如何傷心,如何安排厚葬,家裡十幾房妾室如何哭天抹淚說得活靈活現。

豐家正逢喪事,買女童做什麼?蘇璇聽到死者明日就要落葬,疑雲大起,尋了背角之地翻牆潛入,見院內一片縞素,正屋布置成靈堂,一群年輕妾室圍著燒紙,熬了數日面疲體乏,勉強些哀聲敷衍。

蘇璇將屋子尋了一遍,並未發現女童,直搜到後院最偏的一間矮屋,見有個瘦小的身形正被一個男人按住了強灌。蘇璇打眼一看,猶如五雷轟頂,縱去抓住男人直扔出去。尋常人哪受得了這般力道,登時撞翻了一堆碗盆,摔在牆角骨斷筋折,閉過氣去。

用來灌女童的粗碗碎了,銀水淌出,爍爍流了一地。

道書上曾有所提及,蘇璇一見就明白,粗碗中盛的是水銀,用在活人身上必是做人殉。再一望屋角放著一個膚色發青的男孩,擺成了僵坐的姿勢,口鼻銀液溢出,已是一具炮製完成的屍偶。

豐家如此殘忍,蘇璇怒髮衝冠,胸如火燒,然而此時無暇顧及其他,他立刻拎起女童拍打背心,摳著喉嚨教她將東西嘔出來。

女童吐了兩口銀液就再嘔不出什麼,大概是為制俑餓了幾天,腸胃全是空的。她的氣息已經很微弱,洗凈的小臉蒼白,睫下生著一顆紅痣,宛如一個精緻可愛的蠟偶,迷糊中似乎認出他,暗淡的大眼睛亮了一亮。

蘇璇心急如焚,想起書中載過牛乳可以解毒,一把抱起女童奔了出去。

溫輕絨腿傷未愈,支著杖一拐一拐的走,瞧見寧櫻迎面而來,佇足問道,「寧櫻師姐,那女童如何了?」

寧櫻端著木盆,想起來猶是忿忿,「還在發熱,那孩子吐得厲害,喉嚨都灼傷了,大夫說幸好服下的水銀不多,蘇少俠救治及時,給她撿回了一條命,豐家真是喪盡天良!」

溫輕絨也泛起了憎惡之色,「前朝早禁了制人為俑,怎麼還有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寧櫻將用過的水潑在廊下,回身道,「蘇少俠返去警告過,還將死去的男孩帶出來另行安葬了。豐老太爺再行歹毒之事,就不用想活了。」

溫白羽隨在兄長身邊,撇了撇嘴道,「蘇璇也是心軟,既是無良之人,何不一劍殺了。」

寧櫻畢竟知曉得多一些,「正陽宮的門規極嚴,蘇少俠也不能隨意殺一個失子的昏饋老頭。反正制偶的摔折了頸骨,今後都不能動了;豐老太爺年邁,又吃蘇少俠一嚇,連兒子下葬也不曾出門,據說病得甚重,也算得了報應。」

一聽說蘇璇居然還要受制於門規,全不似想象中的肆意殺伐,溫白羽頗覺掃興。

寧櫻忍不住嗟嘆,深覺惋惜,「也是蘇少俠俠義心腸,當初掉下來給他救了一次,竟然還想起再去探望,不然哪還有命在。也是這孩子命苦,看模樣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偏偏有胡人血脈,活下來也難免受人輕賤。」

溫輕絨在一旁寬慰,「回頭我問一問師兄們,看有什麼適宜的地方安置。」

溫白羽不甚關心,隨口道,「不過是個胡女,費那麼多心做甚。」

蘇璇端著葯從廊外過,入耳這一句,目光沉了沉,徑去了廂房。

女童蓋著被子如小貓一般,臉龐燒得紅通,聽聲音張開了眼眸,見他現出了木訥的歡喜。

蘇璇吹涼了葯,持著湯勺一點點喂,看她咽得格外費力,幼嫩的舌上還殘留著水銀染潰的傷,蘇璇心頭沉甸甸,動作越發小心。

聽說蘇璇救了一個受傷的孩童,枯禪大師的幾位弟子都送了藥材和補品,加上寧櫻的照料,小胡姬如卑微而頑強的野草,逐漸恢復了健康。蘇璇總不忘從外邊買些點心糖餅,將她喂得白潤起來,又換了新的衣衫,終於像個正常孩童的模樣。

溫輕絨對安置女童一事格外上心,問了不少人,回來與蘇璇道,「城北有個神刀劉家,劉老爺子時常陪女眷來寺里上香,他家業頗大,素有善名。那日聽一位師兄提了,他一口答應,能有這樣的積善人家相托,蘇兄定不必再牽慮。」

蘇璇聽得可靠,謝過溫輕絨,此事就算定下來,數日後他將女童抱去劉府,看著她被丫環牽進了大門。

女童很乖,即使進陌生的地方也沒有哭鬧掙扎,她只是踉蹌的扭回頭,一直看著他,黑黑的眼睛空空的,一點光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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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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