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憐孤弱
葉庭聽完首尾不置可否,拖過凳子坐下,「然後你就把這孩子抱回來了?」
女童好像還認得蘇璇,沒有躲避他,但也不像過去的親近,她的神氣比從前更麻木,腫突的額頭鼓得透亮,身上的傷由大夫上了葯,據說還有不少淤痕。
葉庭看她也確實可憐,「回頭我跟溫公子說一聲,再打聽一下有沒有好人家。」
蘇璇的胸膛像堵了一塊石頭,既怒又愧,悶聲道,「不必了,她送到哪裡都要受欺凌。」
一個是固執的少年,一個是呆弱的女童,葉庭對著兩人也是頭疼,「那該如何,她有胡人血脈,一眼就能看出,不可能像那個漁家女孩一樣。」
蘇璇想了又想,摸了摸女童柔軟的發旋,「我會照顧她。」
葉庭簡直要給氣笑了,「你自己才出江湖沒兩年,能照顧誰?」
蘇璇其實也不知該怎樣安排,他已經錯了一次,要不是這回恰巧送信而來,怎知道孩子竟過的如此糟,小小的胡人女童,在旁人眼裡草芥一般,如果再錯托,怕是命都沒了。
葉庭應酬了一天才回來,又要處理意外的變故,隨道,「她瞧著不是個機靈的樣子,你要實在不放心,尋一個心善的老媼,給些銀錢代為看護,請溫公子照應一二就是。」
溫輕絨早晚要離開鳳陽,縱然相托也難以長久,何況她是個話都說不清的孩童,蘇璇默了一會答非所問,「這孩子以前在流浪班子里餓怕了,很喜歡吃東西,在劉府呆了幾個月,給吃的都不大接了。」
葉庭知他想不開就容易執拗,耐心勸道,「你也不必太自責,她出身過於低賤,正經人家連婢僕都不會選胡姬,不是你所能左右,有心也是無用。」
蘇璇將藥膏抹上女童手背的一塊擦傷,「師兄,為何世人瞧不起胡人。」
道家講究萬物一體,本無殊異,葉庭對胡人並無歧見,不過他通透世俗,從不逆之而行,「蔥嶺以外皆是胡地,種族極多,時有征戰,敗者淪為奴隸,轉入商人之手。胡女風情特異,中原酒肆歌坊大肆購入,可獲數倍之利,就成了一項源源不絕的生意。她們在中原等同奴籍,律比畜產,只能被轉賣,無法獨立存身。比如你救的這個孩子,就算主人將之打殺,律法僅是罰些銀兩。她長大了必是入歌舞之肆,難有好的出路,更不可能嫁與良家子。不是師兄心腸硬,而今的世道能做的有限,你救得了一次兩次,難道還能更改她的一生?」
蘇璇不知聽進去了幾分,沉默著沒有接話。
明明做了不少大事,在江湖已經聲名鵲起,這一刻卻還是山間認真倔強的少年,葉庭心一軟,也不忍多言,「這事交給師兄,由我安置,你就不必再費心了。」
溫輕絨難免汗顏,是他接洽劉府將孩子送過去,辦妥就放在了腦後,從未想過前去探視,不料弄成如今的局面,兩頭都落了尷尬。
葉庭處事圓融,先行向溫輕絨與劉府致了歉,只道師弟行事莽撞。
溫輕絨越發慚愧,他不好意思見蘇璇,囑寧櫻買了幾件孩童的衣物,備了幾色禮物,托溫白羽送過去,名為探望,實為致歉。
溫白羽離開父母后也成長了一些,她青春嬌美,又是靈鷲宮主的愛女,在兄長的引帶下結識了不少才俊,頗有幾個對她生了愛慕之心,整日明爭暗鬥。她初時快悅,時間久了便索然無味,儘管這些人熱切殷勤,一句話如奉綸音,卻沒一個入得了她的眼,及得上她所結識的首個宮外人。
可惜她初時不以為然,直到九華山一戰後,數月間無論她去何處,總有人一再提及提蘇璇的名字,讚譽與議論無數,她才真正感到了惋惜。
這一次他重返鳳陽,溫白羽暗生歡喜,少女的矜持讓她不動聲色,反正有故人之誼,往來必不會少,誰料連日下來兄長陪著葉庭頻繁交遊,蘇璇卻未再露面。
兄長的託付讓她得了機會,溫白羽精心梳妝了一番,眉描青黛,胭脂薄染,寧櫻與寧芙滿口稱讚,及至到了客棧居然撲了個空,蘇璇不知去了何處。
溫白羽芳心生惱,自矜身份不好發脾氣,寧櫻還在詢問店家,她已經冷著臉返身而走,剛出客棧撞見一人迎面而來,可不正是蘇璇。
蘇璇瞧見她略略一怔,點首致意。「溫小姐?」
溫白羽登時一喜,綻出了一個明俏的笑。
比起數月前,蘇璇的身量又拔高了,他清正朗越,神采奕奕,一舉一動英華自蘊。唯一彆扭的是懷裡抱著一個小胡姬,一手拿著拔浪鼓玩逗,全不覺旁人看來有多奇怪。
溫白羽突然來訪,大出蘇璇的意料,他少不得延客入室,喚店伙送來茶水,接了禮物致了謝語。兩人此前不算親近,縱然有寧櫻在一旁引話,待客套完畢就有些冷場。
溫白羽刻意盛妝而來,見蘇璇雖是對答有禮,並不見絲毫驚艷誇讚,態度與從前無二,心底頓覺不是滋味,蘇璇哪知道大小姐的心思,見點心上來,順手就給女童餵了一塊。
溫白羽瞧著格外不順眼,忍不住道,「這孩子一直留在蘇少俠處怕是不妥,還是該儘早處置。」
蘇璇客氣的回道,「多承溫小姐提醒,我自會思慮。」
溫白羽見他如此回話,隱約生出不快,「劉家也尋我哥哥解釋了此事,不過是孩童間的戲耍,稍微鬧得過了些,算不得什麼,平日待她也是衣食無缺,蘇少俠不必太過在意。」
女童額頭的腫包已經消了,淤痕也褪成了淡黃,她見了旁人就不敢抬頭,自己摸著拔浪鼓玩,極是安靜乖巧,蘇璇淡淡的應道,「是我考慮不周,讓溫兄受累了。」
寧櫻看出他無意再聊女童的事,朝溫白羽使了個眼色。
溫白羽只顧盯著蘇璇,全未留意其他,見蘇璇反應絲毫不熱絡,一股莫名的嫉意糝雜,混成了微恙,「一個胡人丫頭,難道還指望劉家當小姐供著?陪幾個少爺玩耍,原本就是下人的本份,也唯有蘇少俠過於仁厚,才會為此苛責。」
這位大小姐全忘了自己是來代兄致歉的,一番話嗔怪連著教訓,寧櫻聽得都驚住了。
蘇璇眉峰似劍,多了一絲英銳的冷氣,「溫小姐說的是,恕我量淺,見不得人平白受欺。」
「什麼受欺!憑她的身份當下人都是抬舉了,挨上幾顆石頭又怎的。」溫白羽見他的神色,一怒之下霍然而起,纖指遙戳女童的鼻尖,「你既然如此看重,覺得在劉家是欺辱了她,怎麼不將她送去正陽宮,讓掌教真人與長老瞧一瞧!」
突然迸發的怒氣嚇得女童縮起來,蘇璇將她抱開去,緩聲哄了兩句。
寧櫻急得一頭熱汗,硬著頭皮從旁緩和,「溫師妹不是這個意思,她是怕蘇少俠一心求全,為此過度憂煩。蘇少俠是溫公子的救命恩人,溫公子一直感念,想為蘇少俠分憂,上次還說想將女童送入靈鷲宮,以免在俗世橫受侵擾。」
溫白羽要是能領會旁人的曲意,也就不是溫大小姐,她嬌容嗔怒,盛氣未消的斥道,「寧櫻師姐胡說些什麼!她算哪裡來的東西,也配入我靈鷲宮?」
寧櫻幾乎想掩面,深悔不該來此,「溫公子確實私下道過,師妹不信盡可回去詢問。」
不等溫白羽再斥,蘇璇已然開口,「多謝寧櫻姑娘,也請代我謝過溫兄好意。只是她這般資質怎配去靈鷲宮,還是做我的徒弟吧。」
溫白羽怔住了,幾疑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蘇璇出於禮儀忍了又忍,其實早已怒極,衝動之下一言出口,「我這年紀本不配為人師,好在她也小,應是無妨。溫小姐無須憂心,不管她將來好賴,定不會再牽連溫兄與靈鷲宮。」
溫白羽愕了一瞬,彷彿聽見了世上最滑稽的事,咯咯諷笑起來,「你要收一個胡女為徒?令師兄定是驚喜得緊,傳出去江湖上人人樂道,正陽宮可要滿門生輝了。」
寧櫻在一旁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事情竟到如此地步,連圓場都不知從何圓起,眼睜睜見對面英氣的少年一靜,也笑了笑,罕見的字字鋒利。
「那又如何,總之不必再聞溫小姐之言,幸甚。」
溫白羽是紅著眼睛回去的,她從未受過這般羞辱,整條帕子都浸濕了。
溫輕絨看見妹妹的模樣嚇了一跳,聽完她連哭帶嚷的泣訴,又由寧櫻道了細節,一口涼氣抽在心坎,半晌才道出話語,「我本是要結好於恩人,而今卻——你——」
「我如何!」溫白羽氣得淚漣漣,搶白道,「我好心勸他,他反倒嘲諷我,等我將他收胡姬為徒的消息散出去,看誰沒臉!」
溫輕絨趕緊閉了門扉,跌足而道,「簡直不知輕重,這話要是由你傳出去,靈鷲宮與正陽宮就算結梁子了,人家救了我的命,你恩將仇報,到底誰沒臉。」
溫白羽受了兄長的斥責,益發委屈,「是他辱我,哥哥竟然還替他說話!」
相處數月,溫輕絨早知妹妹受父母嬌寵過度,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他頗為無力的道,「他如何辱你了,那是被你氣壞了!蘇少俠憐恤弱小,你偏要字字貶低,與打人顏面何異?寧櫻師姐說得不錯,我確是有意將女童送去靈鷲宮,還未來得及與你提罷了。」
溫白羽過於錯愕,一雙杏眼圓瞪,不等她開口,溫輕絨接道,「你和一個女童斗什麼氣,蘇少俠劍術非凡,人又重義,但有所助必會記念情份,不就是靈鷲宮多個胡姬僕人而已,這等便宜之事,你怎麼就想不通?」
溫白羽猶是不忿,還要再說,又被溫輕絨打斷道,「你一番話連諷帶激,蘇少俠要是真收了胡女為徒,鬧出風波,我們難辭其咎。何況他師兄葉庭精明練達,將來極可能襲北辰真人之位,在葉庭眼皮底下出了這等事,師長必然遷怪。等葉庭成了掌教,會對靈鷲宮如何看待?一件小事弄得兩派結怨,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溫輕絨越說越頭疼,然而事已至此,唯有設法彌補,他顧不得妹妹,轉向寧櫻,「我去尋葉庭致歉,他自會勸導蘇璇,這事就好揭過去,你替我看著白羽,不要再出什麼亂子。」
溫輕絨尋去蘇葉兩人所居的客棧,進門正見葉庭在案前看一封簡訊,見他匆匆而來,微現訝色。
溫輕絨有種不妙的預感,轉眼一掃,不僅蘇璇未見,連房中的衣物行囊也少了一半。
鳳陽城外的一條黃土小道上,蘇璇信馬由韁,像自語又像在對懷中的女童說話。「走得這樣急,師兄一定覺得很奇怪。他要是得了消息,一定立刻把你送走,我又不能和師兄衝突,那可麻煩得緊。」
女童好奇的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睛一眨,手中的拔浪鼓轉了轉。
收徒是衝動之語,卻似拔開了數日的烏雲,蘇璇的念頭忽然明晰起來,在極短時間就做出了決定,此刻一身輕鬆,對女童作了個鬼臉,「師兄接下來要往潞州,我們去別的地方,只要不碰上,師兄也不能如何。」
一隻彩色的蝴蝶從前面飛過,女童呀了一聲,這倒提醒了蘇璇。「你該有個名字,當日既然是從半空掉下來,就叫阿落吧。」
馬蹄答答的走了一會,蘇璇又道,「蘇雲落,這名字如何?」
女童似懂非懂,稚氣的睫毛下小痣鮮紅,「——阿落——?」
「我也不知師父怎麼當,先教你學說話,念一念千字文。」看女童單純懵懂的樣子,蘇璇哄道,「乖,念會了給你吃包子。」
提到食物,女童的大眼睛亮了,重複了一遍,「——阿落,吃包子——」
蘇璇失笑,揉了揉她的頭,開始背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女童的口齒磕磕絆絆,小面孔很認真,跟著念道,「天地——玄黃——荒?」
他知道她必然記不住,也不急於糾正,「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日——盈昃——晨宿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馬蹄踏著灰黃的揚塵,載著馬上的人徐行,一大一小的聲音隨風而散,去向不知盡頭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