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吃吧。」民警於嚴把可樂和漢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們所有規定,值班民警沒事不許叫外賣,怕影響不好。這點東西是他跑了一站地買回來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過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臉,顴骨上有一小塊擦傷,被汗浸過,又疼又癢。
於嚴就找女同事借了塊消毒濕巾扔給他,一邊對著空調口吹冷風,一邊數落:「助人為樂要量力而行,你們老師沒教過你嗎?哦,她讓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劉仲齊同學,你既然那麼聽話,那為什麼大好的暑假時光,不好好在家寫作業?你哥天天加班,沒人管你了是吧?
這話不知怎麼觸動了青春期少年纖細的心,漢堡的包裝紙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蘭川姓喻,他弟弟姓劉,因為兄弟倆是同母異父。
喻蘭川十歲的時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蘭川跟了媽,一年後,親媽又改嫁繼父。
不過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據於嚴了解,喻蘭川的父母離婚後關係還不錯,而且都覺得對不起孩子,連同繼父在內,都給了他加倍的關懷。一個人加倍,三個人就是六倍,沉重的關懷差點把喻蘭川悶死,每天都被大人們煩得想離家出走。
弟弟出生時,喻蘭川已經上中學了,於是以「小孩妨礙他學習」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靜。他早逝的祖父有個親哥哥,喻蘭川該叫「大爺爺」,是個孤寡老人,當時老頭住得離他念書的中學不遠,節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爺爺」為由不回家。
蘭爺這個人,天生就有點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幾天,跟這個便宜弟弟著實沒什麼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蘭川他媽得到了國外一個實驗室的邀請,這位鬥志昂揚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悍然決定舉家征戰美帝。但是在國外得安頓,現在也不確定要待幾年,小兒子剛上高中,是個典型的理科偏科選手,英語不行,所以家人決定,先把他留在國內上學,觀察一下成績再說。
這對喻蘭川來說,簡直是一場飛來橫禍,因為繼父是他媽的跟屁蟲,兩口子一起飛了,他成了這小麻煩的臨時飼養……不,臨時監護人。
「我也不是說你做得不對。」於嚴見少年可憐巴巴的,語氣就軟了,「這個……不管怎麼說,幫助別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揚,對吧?我剛才給你哥打過電話了,他一會就來接你回家,先吃點東西墊墊——想吃冰激凌嗎?」
劉仲齊把漢堡的包裝紙捏成了一團,故作冷淡地說:「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鐵回去,反正我哥一點也不想來接我。」
「不想來他也得來。」正義的於警官脫口說,隨後反應過來說走了嘴,又連忙往回找補,「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麼會不想來呢?你別看你哥那個人臉又冷,嘴又壞,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緒,他還是很關心你的……」
劉仲齊看了他一眼,睜眼說瞎話的於警官良心一痛,編不下去了。
「我哥臉不冷,嘴也不壞。」少年沉默了一會,低著頭說,「他沒罵過我,也沒跟我紅過臉,我哥就會給我發紅包。」
於嚴:「……」
「我期末考試進了年級前十,他給我發了個紅包;為了討好他打掃衛生,他又給我發了個紅包;跟籃球隊的同學打架寫檢查,檢查讓家長簽名,他看也沒看就簽了,還是給我發紅包。」劉仲齊惡狠狠地咬了一口漢堡,「可能哪天我殺人放火了,他也會給我發個紅包,讓我自己打車去自首吧。」
於警官聽完,「吧唧」了一下嘴,心裡非但不同情,還有點羨慕。
劉仲齊:「我哥是個自動紅包機。」
「孩子,我現在跟你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懂。」於嚴斟詞酌句地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愛,是很虛無縹緲的,只有紅包才是對你好的真諦。」
他這一番勸解雖然庸俗,但也是肺腑之言,不過委屈的中二少年沒聽進去,咬牙切齒地撕啃著漢堡。
「好吧,不愛聽我不說了。」於嚴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問,「那咱們聊聊正事,給我描述一下那幾個跟你要錢的人吧。一共幾個人?」
「四個,一個老太太,還有三個男的,三個男人里有一個光頭、一個刀疤臉,還有一個有點瘸,走路一歪一倒的。」
「多大年紀?聽得出是哪的口音嗎?」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幾個男的三十來歲吧。老太太……我不確定,一開始我看她又瘦又小,頭髮都白了,還駝背,覺得她可能有七八十歲了,」劉仲齊回憶片刻,臉上露出一點茫然,「但是你們來的時候,她是翻牆跑的。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不可能會翻牆吧?」
泥塘後巷里,很多窄路連三輪車都開不進去,所以當時警車只能停在路口,離碰瓷團伙作案地點大概有兩百多米。
就這兩百米,等民警跑過去的時候,這伙碰瓷的已經翻牆跑了。
於嚴檢查過死胡同里的牆,牆高近三米,牆壁非常平整,幾乎沒有可以攀爬借力的地方,牆上只有半個不太明顯的腳印。如果不是於嚴親眼看見最後一個人人影一閃,從牆頭上消失,可能會懷疑有人報假警。
於嚴悄悄在筆記本上劃下了「問蘭爺」幾個字,又問:「他們攔住你以後,是怎麼跟你說的?」
「說我把老太太撞壞了,要賠錢。」
「賠多少?」
「一千。」
劉仲齊的運動鞋和書包都不便宜,能看出這孩子家境不錯,手裡壓歲錢、零花錢不會少。但是未成年的男孩子,家裡大人一般也不會讓他管大筆的現金,要一千合適。這個團伙碰瓷經驗還挺豐富,一眼就估計出這孩子能自由支配的數目。
半大小子,又傻又倔,禁不住嚇唬,還好面,在外面被人欺負,一般也不好意思回家說,都是優質肥羊,宰完還想宰。
於嚴點點頭。
劉仲齊接著說:「我說『你們幹嘛不去搶』,那個光頭就說,『不然呢,你以為我們是在跟你談買賣啊』?我又說我沒那麼多現金,他們就搶了我的包,發現我錢包里真沒多少現金,就拿了我的學生證,說讓我回去準備好錢,過兩天去學校找我要……我想報警,被他們發現了,就要搶我手機,不過這時候你們就來了,沒搶走。」
這小子一本正經的,總試圖裝大人,裝得不到位,字裡行間老往外冒傻氣,於嚴感覺他跟他那又人渣又精明的哥不像一個媽生的。
於嚴一邊聽,一邊憋著笑,然而憋著憋著,他聽出了不對勁:「等會,從這幾個人圍住你,到他們搶你手機,中間大概多長時間?」
劉仲齊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沒多長時間,就說了幾句話……兩三分鐘吧,怎麼了?」
於警官皺眉,跟旁邊同事對視了一眼——據匿名報警的人說,看見幾個流氓圍著個學生動手動腳,不知道在幹什麼,請他們派人看看。
但問題是,泥塘後巷的路很不好走,尤其夏天,道窄人又多,他們從出警到趕到案發地,絕對不止兩三分鐘。
也就是說,報警的人在劉仲齊被圍住之前,就提前知道了碰瓷團伙的作案地點。
怎麼知道的?
於嚴追問:「他們跟你要錢的時候,附近有別人嗎?」
劉仲齊搖搖頭:「……我沒注意。」
「那你知道什麼人會替你報警嗎?」於嚴問,「仔細回憶一下,你跟那個老太太走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
劉仲齊一愣,無意識地捏了捏兜里那張卷邊的名片:「確實……有一個人,當時她還拉了我一把,但我不確定……」
一個小時以後,大尾巴狼喻蘭川才姍姍來遲,進門時一臉匆忙,裝得挺像,就跟在電話里耍大牌的那貨是狗一樣。
「老太太你也敢扶,咱家是家財萬貫嗎?」喻蘭川開車把便宜弟弟接回家,一路上既沒有批評教育,也沒有安慰,到了家,才不痛不癢地隨口打趣了一句,又打發他去休息,「今天嚇著了,早點洗洗睡,我跟你於哥說幾句話。」
劉仲齊磨磨蹭蹭地答應一聲,偷偷瞄他,好像在期待什麼。
喻蘭川看見他那小眼神,就暗自嘆了口氣,從兜里摸出手機:「行吧,那我給你發個紅包壓驚。」
劉仲齊的臉瞬間就黑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還摔上了自己房間的門。
喻蘭川有點震驚:「現在的熊孩子犯中二病,連錢都不要?」
於嚴正好跟同事交接班,他住得離喻蘭川租屋不遠,於是蹭了趟車,順便來發小家坐一會,見狀立刻腆著臉湊上來:「他不要我要,哥,還缺弟弟嗎?要不我給你當兒子也行。」
喻蘭川從冰箱里拎出一瓶蘇打水扔給他:「給你搭順風車還沒收你錢呢。」
於嚴順勢往他的沙發上一仰:「子曾經曰過,『芝蘭生幽谷,君修道立德』,蘭爺,說好的不慕富貴呢?」
「不慕富貴我慕什麼,慕你嗎?起開。」喻蘭川踢開於嚴的腳,把死在沙發底下的掃地機器人拖出來,充上電,「我要是能擠出時間來,早出門拉滴滴去了。不知道爸爸現在有房貸?不說孝敬,還伸手要錢。」
「那你怎麼不回家住?你媽不在,又沒人煩你。」於嚴說,「租房多貴啊。」
「遠,」喻蘭川嘆了口氣,「早高峰十大擁堵路段,我得穿過仨。」
他記得自己剛畢業的時候,早高峰還是從清晨七點開始,現在已經提前到了六點半,再過兩年,這些人可能都不打算睡了。
喻蘭川回去住了兩天,感覺自己不是回家睡覺,完全就是回家簽個到,還不夠費油的。
於嚴想了想,搖搖頭:「我們坐地鐵的赤貧體會不到土豪的痛苦。」
喻蘭川一指門口:「沒事快滾。」
於嚴就正色下來:「你弟今天這事,我得跟你說說。」
「那你長話短說吧。」喻蘭川帶聽不帶聽地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漫不經心地說,「吃幾次虧,以後就學聰明了,吃虧也是見世面。」
「今天這伙碰瓷的,我懷疑是你們那邊的人。」於嚴說,「最近沒有沖你來的吧?」
喻蘭川一頓:「嗯?」
於嚴:「我親眼看見的,三米的高牆,一扒一撐,人就沒影了。」
「翻牆有什麼稀奇的?大驚小怪。」喻蘭川不感興趣地「嘖」了他一聲,甩了甩眼鏡上的水珠,順手用衣角擦,「成年男子稍微鍛煉一下,起跳摸高到三米很正常,部隊軍訓『上牆』你沒見過嗎?跑酷俱樂部里的小高中生都能給你表演五秒翻牆。」
「你是說,有個跑酷愛好者小團體在我市碰瓷……」
喻蘭川不耐煩地打斷他:「我舉個例子說跑酷的會翻牆,沒說翻牆的都跑酷,老咸,你這輩子還能學會『邏輯』倆字怎麼寫嗎?」
於嚴好脾氣地擺擺手:「唉,你這個人,遇見蠢貨就暴躁,暴躁傷得是你自己的肝啊,再說世界上的蠢貨人多勢眾,你單槍匹馬地跟我們生氣,不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嗎?佛一點、平和一點,帥哥,別忘了你是養生達人。」
喻蘭川:「……」
居然有點無法反駁。
於嚴:「但你弟弟說,這夥人里有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身高一米五左右,老年女性,徒手翻三米的牆,這就很奇怪了吧?當然,你們聰明人又要說,她也可能是化妝的……」
於警官話沒說完,喻蘭川已經拿起車鑰匙到門口換鞋了:「走。」
於嚴:「啊?你真要跟我去啊?我這還沒分析完呢,要是化妝……」
「要把你化妝成一個老太太,近距離接觸還不穿幫,那得縮骨功。」喻蘭川想起剛才那段佛系討論,硬把「蠢貨」倆字咽了,「快點,我晚上還得審報告呢。」
半個小時以後,他倆來到了那條死胡同。
「就是這。」於嚴指給他看,「我來的時候,那個人就是站在牆頭上這個位置,那還有半個腳印。死胡同有三面牆,要是從裡面那面牆翻過去,我還能理解,但是他是從旁邊這側翻牆走的。」
於嚴往後一比,窄巷的兩面牆之間,將將夠一個人展開雙臂:「這完全沒有助跑空間……卧槽!」
他話沒說完,只見喻蘭川忽然從他身邊躥了出去,兩步就抵達了對面的牆,他縱身一躍,輕飄飄地攀上了牆頂,整個人在半空驟然蜷縮,腳尖在牆上一點,借力把自己甩了上去。
與此同時,於嚴聽見「嘶拉」一聲,有個小東西彈到了他臉上。
於嚴連忙打開手電筒一掃,只見喻總表情一言難盡地蹲在牆頭,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動作太大,襯衫扯了。
地上骨碌碌地滾過了一顆貝殼紐扣。
「騷,」於警官捂著臉說,「少俠,接著騷啊!」
喻蘭川:「……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