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弄堂深處的女孩
杜若是在周五下午三點半下的飛機,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回到上海。初秋的天氣晦明變換,時而是零星的小雨,時而是瓢潑大雨,這讓上海本來就擁擠不堪的道路狀況變得雪上加霜。杜若外婆在上海的舊居幾個月前被賣給了一個內地商人,很快就要改造成精品酒店。而她則被告知可以在整體改造之前回舊居看看,並且取回一些合約里沒有特別註明歸買主所有的老物件作為追思之用。
等到了楊樹浦的老屋,已經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了。老屋靠近百年歷史的自來水廠和碼頭,如今這一片早以被規劃成了商務區,既有豪華住宅也有商務樓宇,甚至還有數百米長的親水長廊和遊艇碼頭,將原本寂寞的東外灘也變得如同法租界般繁華時尚。
寂靜無聲的老屋靜靜地矗立在新建的高樓環抱之中,有種格格不入的突兀。但又是這種突兀,讓她成了最吸引眼球的所在。多少年的時光流逝,翻天覆地的滄桑巨變都與她毫不相干,好像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就可以回到那個早已經匆匆逝去的時代。
老屋裡許久沒人住了,推門而入的時候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霉味。這裡的溫度也似乎比外頭更低一些,陰冷裡頭帶著幾分陰森。一樓是原來的廚房、天井和客堂間,一樓半是外婆未出嫁的時候住過的亭子間。二樓是四間格局相同,大小也相同的屋子,三樓則是原來閣樓。我沒有想到,這幢我童年時住過幾年,等小學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來過的老屋,竟成了記憶里一個永恆不變的定點。多少年過去了,杜若以為那些孩提時的記憶已經消失不見的時候,卻沒想到卻以一種海嘯般的氣勢被裹挾著巨浪捲土重來了。
她沿著旋轉樓梯拾級而上,推開了亭子間那扇許久不曾開啟的木門。牆頭上十七八歲的外婆睜著那雙秋水般的眼睛微笑地看著她。杜若想到小時候外公總說,她長得不像父親、不像母親,偏偏和外婆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如今看著這幅照片,她便信了,果真比小時候長得越發像了。
屋子裡的舊式檯燈、電話、唱片機都被貼上了特製的標籤,成為了酒店的財產。但牆上的照片、外婆的影集、書信和那一件件帶著樟腦香味的錦衣華服卻是可以帶走的。杜若隨手將小件的物件收進箱子,又搬了個小凳子去取牆上的相框。可不知怎麼的手一滑,那相框便「砰」地一聲砸在地上,同樣也在杜若的心裡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杜若下意識地去看跌落在地的相框,雖然年代久遠又從高處跌落,但玻璃和相框竟奇迹般的完好無損,只是背板有些鬆動。杜若嘗試著想要安裝好背板,沒想到卻意外地發現了一沓日記。年深日久,紙張已經發黃,可上頭的鋼筆字跡卻鮮活如昨。原本應該是精裝的日記,卻被人為地拆開了,成了零零散散地一沓古紙,看來是有人存心不想讓這些日記不被人發現。
「天哪,外婆或許還藏著許多驚天的秘密呢。」杜若的內心幾乎是歡呼雀躍的,她順手取出那些日記,便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認真地閱讀起來。昏黃的燈光,暖爐里的火光散發著溫暖的熱度,周遭是萬籟俱靜,還有明媚秀麗的少女安靜地閱讀,這一幅畫面帶這些歲月靜好的味道。
……
上海最好的時光都是在九曲十八彎的弄堂里,而弄堂最好的時光卻是在最深處的那些大宅子里。1919年夏,在上海最悶熱的日子裡我便在位於楊樹浦水廠附近的一座弄堂深處的大宅子里出生了。我的出生對這個已經有了五個孫女和三個孫子的大家族而言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對於我的父母而言卻是「人生里最值得慶祝的一天」。我的上頭已經有了一對孿生的哥哥,直到他們出生后的第三年,母親才終於盼到了我這個小天使。對她而言,兒子都是別人的,連教養都在祖父的監管之下,唯有我才是她的,可以承歡膝下,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父親按照家裡的排輩給我取名朱慧然,比起我的堂姐們,芬芳梅艷,我的名字要顯得清雅許多了。
我的嘹亮的不知疲倦的哭聲成為了人生里的第一道分水嶺,原本對我十分不以為然的祖父因為我的哭聲,便生出了一些憐香惜玉的心情。又加上來家裡湊熱鬧的和尚一句「必成大事」的偈語,讓他對我的未來生出了許多莫須有的期望。在他的心裡我雖不至於做出多大的功績,但卻一定能找到一位能成就豐功偉業的如意郎君,從此朱家便能在他的蔭蔽之下愈加繁榮壯大。
在這種期望的鼓勵之下,我和我的堂姐妹們從此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讀完了初小和高小,順順利利地升入了上海灘上的最好的女子中學中西女中,成了讓人艷羨的女學生。來到美國以後,我曾經很是熱情地想要著手寫一部自己的人生回憶,到了那時我才發現,我能夠擁有後來這一切轟轟烈烈的故事,仰仗的全是因為自己那嘹亮的哭聲和那和尚一句無心的偈語。若非如此,我應該是在十幾歲的年紀就早早地出嫁了,又在柴米油鹽、養兒弄孫的生活里變成一個「無趣的、面目可憎的婦人」。
升入中西女中前的暑假在當時的我看來,是活了十六年來最最精彩的一段日子。暫時遠離了課堂,母親也適當放鬆了對於我學琴的嚴格監督,我開始重新認識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穿上裁縫量身定做的陰丹士林旗袍,少女的身材得以完美地展現出來,而我也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為自己萌芽的胸部而感到羞愧和惱怒。我參加了好友密斯林的成年舞會,雖然這個傳統的大家族不允許我有這樣的舞會,但是那種成長的快樂卻足以讓我忘卻這種生命中的不完美。我在貝當路上的永安百貨用自己積攢的稿費買了一支小小的蘭蔻唇膏,雖然並不敢塗著它招搖過市,但那火辣的紅卻已經燒灼了我那不安分的心。也是在那個夏天,我遇到了曹遇安。
我還記得那一天,穿著一身美麗洋裝的仙女似的密斯林向我介紹:「這是曹遇安,我的表哥,剛剛從東洋回來。」
其實,東洋對我而言還只是一衣帶水的有值得尊重和學習鄰邦,那裡的先進的科技和奇妙的產品讓我幼小的心裡生出根深蒂固的嚮往。
我微笑著向曹遇安伸出手去,鬼使神差地問了毫不相干的話:「嗨,你好,我是朱慧然。真羨慕你們可以去國外見大世面。」
曹遇安與我同歲,出生在櫻花盛放的季節,也就比我大了幾個月,氣質談吐卻已經很是成熟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上課下課,學習吃飯,這麼些年連東京的景點也還沒走全。」
我吐了吐舌頭,這是我感到抱歉時最常用的動作。密斯林很合時宜地把我們拉到了桌邊,將尷尬的話題一筆帶過:「爹地答應我準備了一個巨大的驚喜,你們猜會是什麼?」
我說:「會不會是一台斯特勞斯的鋼琴,全新的,帶三腳架的,那麼大。」說著,我揮舞著手臂比了一顆誇張的弧度。
曹遇安說:「就你這樣頑劣,他還會給你準備巨大的驚喜?想來他一定是聯繫好了寄宿制的學校,要把你送到美國去吃吃苦頭。」
密斯林聳了聳肩,顯然對我們倆的回答都不甚滿意:「要不是媽咪逼我,我才不會學什麼鋼琴。再說了,爹地那麼疼我,我就是想去美國自力更生,他一定是捨不得的。」
就在我們三個爭論不休的同時,舞台上的燈光瞬間聚焦在了林致遠的身上。一身西裝革履的林董事長在現代化的擴音設備前用鄭重其事又帶著幾分緊張地調子說道:「謝謝大家參加我女兒林可兒的十六周歲生日派對,之前我答應要送她一份大禮,現在它就屬於她了。」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是一台最新款的檸檬色的福特敞篷轎車。密斯林尖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臉,從指縫中晶瑩的水光和那哽咽的聲調判斷,我的這個好朋友是喜極而泣了。
曹遇安伸出的手在密斯林的肩上逡巡了幾回,終於悻悻地收了回來:「你長大了,現在要講究男女授受不清了。這樣吧,密斯朱,還是你來替我安慰她吧。』
我說:「好的好的,然然。」
曹遇安給了我一個巨大的疑惑的表情。
我十分客氣地回答他:「大家都叫我然然,你也可以這麼叫我。」
曹遇安沒有回答我,但我十分敏感地感覺,他那微微聳動的肩膀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在強忍住自己的笑意。
派對照例是到了十點鐘才結束,等到賓客們都坐著自備車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密斯林終於忍不住對她不解風情的表哥說道:「表哥,能不能麻煩你送然然回家?」
曹遇安彬彬有禮地問道:「然然家裡不派車來接她?」
我最好的朋友為了不暴露我的痛腳,十分嫻熟地給了他一個白眼:「她祖父要是知道女孩子家家深更半夜回家,明天一定派人把她綁了進洞房。」
曹遇安體貼道:「原來如此,我一定安全地把她送回家。」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我上車,又禮貌地替我關了車門。不要說,單單憑這幾個動作,就可以看出他良好的修養。果然是大家族遊手好閒的公子哥才會有閑工夫練出這樣一副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