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回憶
晚餐訂在距離醫院不算太遠的繁華商業街區,一家逼格高端氣質溫馨的西餐店。
舒瑾著實是有點餓了,並不跟洛庭遇客氣。席間,她注意到男人只寥寥吃了一點點——
「你準備剩下來給我打包當午餐么?」面對舒瑾的一句調侃,洛庭遇心裡微微戚戚。
以前偶爾三人行,宋安雅因為要保持身材,基本上只動幾口。倒是舒瑾,像只好養的小貓咪一樣,不挑不揀,剩下的菜也從不肯浪費地打包帶走。
洛庭遇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認識眼前這個叫唐韻的女人不過才短短一星期,卻為什麼總能在她身上重疊出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靈魂。
三年都過去了,他真的像自己想象的那樣,那麼想念舒瑾么?
紅酒里醉人的顏色在幽幽的小提琴音里震顫波紋,倒映著洛庭遇愈發蒼白的臉。他只是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抿了一小口。
「喂!你空腹怎麼能喝酒!」舒瑾放下叉子,叫了一聲。
「忘了......」洛庭遇放下杯子,無奈搖搖頭。可是胃裡的灼燒感再次提示著他,有種痛在身體上煎熬反覆,卻還是比不上那些隱在歲月里的心痛。
他道了聲抱歉,趕緊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藥瓶,含了半片葯吞下去。
「你吃的是什麼葯?」舒瑾警惕地伸出手,「拿來我看!」
「沒什麼,進口的止痛藥而已。又沒中文的。」
「我在瑞典念了三年書!」
「沒商標,」洛庭遇不動聲色,「被家裡的狗啃了。」
狗?舒瑾心裡微微一痛,小錦還活著啊?
那狗是自己和洛庭遇在外面撿的,垃圾箱翻出來的時候連臍帶都沒斷。後來硬生生養成了一條堪比二哈破壞力的小傻逼。
洛庭遇給他起名叫小錦......
「算了,身體是你自己的。我是醫生,又不是萬能的神。只是提醒你為小念考慮考慮,他還那麼小就已經失去了生母,如果連父親也......」
「兒孫自有兒孫福。」洛庭遇打了個響指,跟侍應生叫了杯溫水,「有些人.......即便沒有父母,一樣成長得很好。」
「你錯了!」舒瑾一拍桌子,插著牛排的刀子咕嚕嚕地翻滾了好幾圈,「沒有父母的那種痛苦,不是你們靠想想就能理解的。早熟的孩子看起來又乖巧又懂事,但他們心裡深藏的自卑是一輩子都無法補救的。他們會更敏感,更卑微,很容易愛上別人,依賴別人。他們永遠處在兩性關係里的低位,畫地為牢的束縛著。到最後,受傷的永遠是他們自己!」
如果我也有爸爸媽媽,如果我也像宋安雅一樣是個驕傲的千金小姐?舒瑾想,那麼洛庭遇,我們之間的故事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會寫成這樣呢。
「對不起,」洛庭遇唏噓一聲,「我記得你說過,你也沒有雙親。」
「沒什麼,我只是心疼小念而已。」
舒瑾抓起桌上的紅酒杯,一飲而盡。她很少喝酒,但不得不承認那穿喉而過的濃烈,真的是暢快淋漓。
「其實今天我......還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唐醫生。」
「嗯?」
「你也聽徐主任說了,小念這個情況.......要是能有個駐家醫生,會改善很多。我知道你在醫院很忙,所以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周末上門?平時小念都在幼兒園,我經常要出差應酬。有你陪著,他媽媽不至於手忙腳亂。」
「你叫我住到你家去?跟你太太一起照顧小念?」舒瑾倒吸一口冷氣。
「嗯,我知道我可能唐突了。但是——」
「不好意思,我能照顧孩子,但我照顧不了大人。」舒瑾冷笑半聲,「恕我直言,您太太發起瘋來那個樣子,可不比小念容易對付。」
「對不起,上次是她冒犯你了。她以前真的不是這樣的。」洛庭遇微微垂了下眼睛。
「女人婚後什麼樣,取決於她嫁了怎樣的男人。」舒瑾用叉子攪了攪面前的配菜,「洛先生該不會覺得,這都是她一個人的錯吧?」
「是我的錯。」洛庭遇不置可否,「當我再也無法判斷對她的感情是不是愛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註定回不到過去了。可我娶了她,無論如何要對她負責。」
「無論她是怎樣的人?」
「嗯,無論。」
舒瑾默不作聲,有些偏見自在人心,有些偏愛有恃無恐。
他與宋安雅的感情在人前欣羨了多年,是苦果是惡果,終究與自己這個『死人』無關。但一想到能經常和小念在一起,舒瑾還是很期待的。
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是喬白年打來的。舒瑾確實有很多話想問他,但現在並不方便。
按下靜音,她與洛庭遇慢慢往醫院走回去。初冬的冷風吹劃過各自的心事,這一路,他們沒有說更多的話。
「小念?」打開辦公室門,眼前的場景著實叫兩人吃驚不小。
「小念!誰讓你動爸爸抽屜的!」
就看到辦公桌下的幾個抽屜全都被拉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像小地攤一樣被孩子擺了一桌子。
「洛先生你回——」陳斌從門外進來,頓時紅著臉緊張道,「不好意思我剛才去了個洗手間,這孩子他......」
「爸爸。」小念乖乖地放下手裡的東西,小嘴撅著靠牆站住,「我不是故意的,以後不敢了......」
「跟你說了多少次,不可以隨便翻爸爸的東西!」
「算了洛先生,孩子還小,你別對他發這麼大火。」舒瑾上前,抱著小念輕輕安撫。
而立在辦公桌前的洛庭遇頭也不抬,只顧用顫抖的雙手一一清理著被孩子翻出來的物件。
臉上的表情,就彷彿什麼稀世珍寶被人擅動后浮出的憤怒。那一刻,他的世界里分明就只有他自己——
「項鏈呢?」打開那個精巧的紅盒子,洛庭遇怒眉一挑,再次沖著小念大吼道,「拿出來!」
舒瑾呼吸一窒!
「爸爸,小念沒看到......」淚水在男孩眼眶裡打著轉,「不是小念拿的......」
「還撒謊!」
男孩嚇得一個激靈,哇一聲哭了出來。
「洛庭遇你發生么瘋啊!」舒瑾拉開包帶,甩出那天被自己偷偷藏起來的項鏈,「是不是這條?我在沙發底下撿的,怕小念給吞了,就先放起來。剛才想著問問你,只是忘了而已!」
蹲下身,舒瑾抱著小念一下下拍撫著:「小念不哭不哭,不理你爸爸,神經病!」
洛庭遇攥著項鏈,臉色白得像張紙,半晌也沒說出一句話。
後來站在一旁的陳斌略略尷尬地上來打了個圓場,說要不要他先把孩子送回去,剛才夫人都打電話來了。
洛庭遇點點頭,在孩子漸行漸遠的哭泣聲中,頹然坐回床鋪。
「你都不跟小念道個歉么?」
舒瑾微微攥著雙拳,低聲道:「孩子的心都是很敏感的,受了冤枉往往要難過好久。」
「我知道......」
洛庭遇慢慢攤開掌心,孤零零的音符墜子躺在一片鮮紅的血跡里。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以這頓挫的金屬鋒芒,割破了掌心。
舒瑾唏噓一聲,轉身翻包去找藥棉。
「我記得好像是在她十四歲那年,有一回,我媽的項鏈丟了,怎麼都找不到。於是晚飯後跟我爸小聲嘀咕了幾句,說懷疑是她拿走的。我爸找她談話,語氣不重。她總是那樣,不解釋,不反駁,獃獃默默的。其實我知道,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躲在房裡哭了好久......
兩天後,我媽在舊衣服里找到了項鏈,全家對這件事也就沒再提了。但她好像變了好多,越發不愛說話,給她什麼都不要,連餐桌上的蘋果都不肯主動吃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就去商場買了這條項鏈送給她。我說這算是替我爸媽認個錯,你收著,咱們就還算一家人,不許再記仇了。呵呵,這事後來我都忘乾淨了,後來才想......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那麼在意失去她?我更不知道......她竟會把這條不值錢的項鏈,看得比生命還重。
哦,抱歉唐醫生,我跟你說這些,你一定很無奈吧?」
「無妨,當故事聽聽而已。」舒瑾道,「醫生見慣人生百態愛恨情仇,都習慣了。」
「是啊,世間除了生死,皆無大事。」洛庭遇苦笑一聲,靠著床鋪和衣躺下,「她死了,我才覺得我的人生真的再無大事了。」
洛庭遇就躺在舒瑾的腿邊,乾淨柔軟的黑髮在她單薄的絲襪上,撩得細細痒痒著。
舒瑾看著他沉靜的容顏下,慢慢起伏出平穩呼吸的鼻翼,彷彿那些年所有的愛恨情仇都變得不那麼激烈了。
十幾年的愛意,沉澱不易,其實每個人感動的也不過都是他們自己。舒瑾揉了下眼睛,撿起洛庭遇滑落在地的外套,輕輕蓋在他身上。
嘩啦一聲,雪白的藥瓶從他的西裝口袋裡滾出。舒瑾下意識用腳踩住,瓶子上確實沒有標籤,但裡面白白的藥片卻散發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清冷氣息。
舒瑾倒出來一顆,用紙巾包著塞進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