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三章:當家人
彷彿被偷走全部餘力,山外的太陽加速西沉,不久最後一線陽光沉入大地天色陡然沉暗下來,頃刻間進入到凄冷的苦夜當中。
濃稠夜色籠罩鄉野,晃動的身影如同幽靈,山林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野狼的嚎叫,殘餘的驚恐隨風飄遠。
火把點亮,篝火依次升起,許多矮小的身影來回穿梭,吆喝呼喚的聲音此起彼伏,夾雜著野獸嘶鳴。大戰之後傷殘遍地,負責驅趕獸群的芒克戰士們變成主力,他們擁有出色的夜視能力,收攏獸群、戰馬,救助,收集屍骸等等,諸般事務忙碌起來,每個人都恨不得能多長兩隻手。
其餘能動的人也都自覺行動起來,方笑雲親自參與到其中。三年從軍生涯讓他明白,戰鬥當中生死一線,戰後亦如此。
「搶救活著的人,其它事情先放放.....那裡有一個。」
修行者的強大體現在各個方面,方笑雲用靈識感應黑暗中、角落裡或強或弱的生機,找到十幾名被忽略的傷兵,其中竟還有個村民,看他不像是那種因為藥物發瘋的樣子,方笑雲吩咐人特別關照一下,等忙過眼前再做詢問。
等把村子大概走一遍,身邊聚集起來一批人,老鐵與大頭元武走在前面。
「仔細再搜一遍......警戒不能忘,小心山匪殺個回馬槍。」
山邊十惡,除雲飛孤家寡人外,其餘或多或少掌握著一批武力,甚至有修行者。他們也都關注著官方動向,此時若膽大引軍前來,真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換個角度想,張村一戰為定鼎三邊之戰,喘息過來便能確定大局,這種時候,決不能再出差錯。
「已經做了安排,都帶來靈符,童淵去了縣衙調兵。」
廝殺多年,老鐵的戰場經驗比方笑雲更豐富,說過後他劇烈咳嗽幾下,才又繼續道。
「新兵過來幫忙可以,當真有事,只怕不管用。」
三邊本無兵,方笑雲到任后開始籌建,此次的隊伍里也有幾名佼佼者,但就整體而言,沒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形成戰力,張村之戰打到這程度,傷兵加俘虜一起返回都很困難,只好讓童淵快馬加鞭回去把能調的人全調來,有四五百人之多。
老鐵心存疑慮,方笑雲倒是不太擔心,說道:「有用沒用,別人不知道的。匪就是匪,欺軟怕硬是本性,戰前不敢來,戰後知道結果理應更加心怯。」
「怕的是有人幕後搗鬼,有背景的山匪不止三家。」
「來就來,十惡之首全都死在這裡,那麼厲害的磨頭也死在侯爺手上。」元武神色疲累,精神卻很振奮。「再有山匪過來,咱們只要擺擺樣子就能嚇死他們。」
「......」
方笑雲聽罷很無語,現如今的身份使得他有些話不能講,有些話不方便公開講,還有些該講的、需要講的話說不出來。
這就是上位者啊,方笑雲微微有些感慨。言行被人關注,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身邊的人,對領兵將領而言關乎軍心士氣,輕忽不得。迄今為止,他這個侯爺名不正且言不順,對上還可以像往常那樣耍滑頭耍無賴,對下卻難以收放自如。
自己好像在扮演。
心裡嘀咕著,方笑雲轉頭關切道:「你沒事嗎?」
「沒大礙,咳咳,沒事。」老鐵忙擺手,咳嗽卻停不下來。
「那刀......」
「微末之技,祖傳下來下來的東西。」老鐵一句話掩飾過去。
此前在戰鬥中,老鐵自胸口拔刀,方能摔隊衝殺出陣。方笑雲不清楚具體狀況,此時再看,那把刀卻又不見了蹤影,也不知能否再用。
這沒什麼可說的,修行世界諸般神妙,方笑雲從軍時同樣隱瞞著諸多秘密,此時他並非想刨根問底,而是由此生出聯想。
蒼雲軍中必定還有許多如自己、老鐵這樣隱藏實力者,何至於一敗再敗,進而有了古越犯邊?現如今三邊成了自己的封地,有的是奇人異士可供發掘。僅拿山匪來說,把十惡連同組成一支軍隊,用心操練人盡其才,周邊無論哪方哪國,誰敢輕視?
想著這些,方笑雲心頭沉甸甸的,再想到今日遭遇的那個魔族,那個魔影,諸般困惑未解。
「這一仗死傷過半,禿子也......老鐵,你不能有事啊。」
「傷亡慘重,但是值得,最要緊侯爺不能有事......不能有心事。」
老鐵看似奉承,語氣神情都很認真,後面那句帶有勸人警醒的味道。元武在一旁晃晃巨大的腦袋,以為理解老鐵的意思,「是啊是啊,以往活得憋屈,經此一仗,軍心士氣大振,死了也心甘。」
「......活著總歸比死了好,死也甘心......不過是安慰人的話。」
方笑雲搖搖頭,不等擔憂的老鐵再說什麼便又揮手。
「放心,我沒事。」
見過太多生死,對三邊,他想過太多太多回,做好了承受的準備才會到任。此時的感懷一多半是為了宣洩,也只有在老鐵這等人面前才會流露。
看他這樣,老鐵稍稍放心,又說了幾項事務,經過一處倒塌的房屋,看到有個士卒樓著一具壓在亂石中殘缺不全的屍體痛哭。借著火光能看到他的一條胳膊軟噠噠垂在身側,鮮血一直濕透褲腳。
來回有芒克戰士出現,有人想帶走屍體,有人想帶他去治傷,都被他低吼著推開。
「走開,別管我!」
幾名芒克戰士不知如何是好,悻悻然想要走,抬頭髮現方笑雲一行人忙又站住。
「侯爺,他......」
聽到侯爺這兩個字,傷兵身體顫動,痛哭的聲音低了些,依舊沒轉身。老鐵皺眉想要上前,元武已準備喝罵。
「等一下。」
方笑雲擺手,徑直走到傷兵身邊,蹲下來望著他樓著的屍體,再看看他。
傷的死的都很年輕,不像護糧隊的老兵。
「新兵?本地人?」
「......嗯。」傷兵抽泣著,聲音低沉無力。
「他是你兄弟?朋友?」
「......弟弟。」
「家裡還有什麼人?」方笑雲再問一句。
「沒有。」傷兵哭泣的聲音大了些,肩膀一抽一抽,隨即又因為疼痛齜牙咧嘴。
「......青瓜說當兵管飯,有地方住,練好了還有餉銀。他,他不想上山,我也是......」
傷兵語無倫次,所講無非是當初選擇當兵的因由,上山則是入伙做匪。方笑雲靜靜聽著,心裡知道這兄弟兩個必定是新兵當中的佼佼者,再看起年齡,想必與少年時的自己一樣精通打獵謀求生路,具備某些特長,否則不會這麼快被選中補充到老兵隊伍里。
值得一提的是,由於軍資匱乏,招募新兵的條件暫時只有吃、住、提供軍械,唯有那些操練較好、身份清白的人才有餉銀,等到剿匪有了眉目,開拓商路,才有可能逐步改善。
現如今,名字叫青瓜的弟弟死了,哥哥也許會殘廢。
「......青瓜說,軍營封閉沒啥危險,吃苦算什麼,真要是打仗,咱們兩個相互照應,比別人好,再說......再說也輪不到咱們,誰知道這麼快就......」
不知是憋的慌還是因為別的,年輕的傷兵一邊哭一邊絮絮叨叨,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出來,周圍人聽了均暗自搖頭。
方笑雲靜靜聽著,心裡想的不是這兄弟倆的遭遇如何凄慘,倒覺得青瓜這個名字著實隨意了些,不知這位哥哥叫什麼,難不成叫黃瓜?
等到傷兵的情緒稍稍穩定,不再嘰嘰咕咕講那些事,方笑雲緩緩開口。
「為什麼不上山?」方笑雲又問道。
「......村裡很多人死在土匪手裡。青瓜說,他說......」
「你們兄弟倆個,平時弟弟當家?」
「唔?」傷兵楞了片刻,抬起頭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青瓜死了,你得當家。」方笑雲看著他的眼睛道。
「當......當家?」
「不然怎麼辦呢?家裡又沒有別的人。」
方笑雲抬手在其肩頭輕拍,掌心微光閃過。
「活著才能當家,要活著必須先治好傷......帶他走,嗯,青瓜的屍體收好。」
後面的話朝救助的人說,不待他們有所動作,老鐵親自過來,提著傷兵的肩膀將他拉起來。
渾渾噩噩的傷兵這次沒反抗,肩頭傳來的清涼感覺減緩了傷痛,思維也似乎凝固起來,他樓著青瓜的屍體不放,稀里糊塗任憑別人連拖帶拽地離開,這邊方笑雲站起來,視線在周圍忙碌的人群身上掃過,對著被火光撕裂的昏黑,幽幽輕嘆。
這就是三邊。
這才是三邊。
......
......
回到山前,一處還算完整的茅屋,方笑雲朝守衛在門前士卒擺手示意用不著施禮,邁步走進去。
恰逢蘇小月從入定之中醒來,睜開眼睛。
「好些了?」
「嗯。」
紅潮消退,蘇小月的臉色略顯蒼白,她望著方笑雲同樣蒼白的面孔,眼眸深處浮現出一絲憐惜。
「你怎麼樣?」
「還好。」
方笑雲走到其身邊,坐下來想了好一會兒,方才自言自語般開口道。
「那個傢伙是什麼?」
「魔王投影之類的東西。」蘇小月的聲音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
「......」
好吧果然是很恐怖很恐怖的存在,方笑雲很用力地抓抓頭髮。
「實在不明白啊。」
「我知道的也很少,但我猜到一點,看到一段。」蘇小月又道。
很少應該指的是魔王本身,一點大概說的是其將領方式與意圖,對此方笑雲有自己的猜測,並且他認為和蘇小月猜的相仿。
一段是什麼?
「看到一段什麼?」
問的時候方笑雲忽然想起,之前那個疑似魔王的存在問過蘇小月同樣的問題,在被回絕後還說了句「道骨元胎是騙人的東西」。
他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如今卻明白這句話與蘇小月看到的那段未知內容相關聯。
「......未來。」
蘇小月神情莊重,認真重複一遍。
「在他要你做選擇的時候,我看到一段未來。」
「啥?」
方笑雲本以為自己做好一切準備,聽過後仍不禁瞠目結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