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奔》第十二章38
一覺醒來,又是下午,他想出去轉轉。一個月來,他幾乎變了個人,蓬頭垢面,就連行動也不利索了;有時候,他能對著陽台發上半天呆,望著天矮了,天灰了,天又下雨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了一晚上,卻不記得看了些什麼。有時候他也出去轉轉,活動一下筋骨,順便找個人說說話。他沒有開車。車壞了半個月,現在還摞在停車場,總是不記得去取。他搭上了一部公交車,也不知道是開往哪裡的。管它呢,開到哪算哪,總不至於會開出地球。他倒希望它能開遠點,只有望著遠處的風景,他的精神才會好一些。倒好,開了老半天,開到一個他好像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原來是一個村子。準確地說,是「城中村」。裡面頗為髒亂,就像一個大型的沼澤,到處是過時的繁華。就連人身上的氣味也是污濁的。這裡十年前就是這個樣子,而十年以後的這裡,還將如此。城不城鄉不鄉,聚集了來自全中國的青年農民。一半的土氣已經改造過來,另一半還頑強地保留著。皮膚、口音、衣著、舉止,就是他們身份的象徵。但也說不定,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就是一個潛在的沈點。十幾年前的沈點,想必也是如此。再往深處走,往腹部走,驚人的隱秘就暴露出來了。他看到許多鬼鬼祟祟的腦袋。他還看到許多「妹妹」一樣的女孩。也許「妹妹」當年就是在這裡落入虎口的。「妹妹」,多麼慘痛的回憶!她們一樣的小背心,一樣的黃髮梢,一樣的站姿,有的漂亮,有的不漂亮。她們統稱「雞」。這些將來還要為人妻、為人母的「雞」!他不禁記起好幾年前,和一個在澳門認識的葡萄牙人的對話。那人想在這城市開家西餐館,特向沈點討教,說著說著就扯到國情上,那人問沈點:「中國,有紅燈區嗎?」「沒有,」沈點說,「在中國,這是政策不允許的。」但那人笑了,顯然是不相信。那人說:「如果沒有,能拍出《白粉妹》那樣的電影嗎?有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罪惡。」沈點尷尬地笑了笑。假如提問的是一個中國人,他可能會不以為然。那人又說:「我就是想聽一個中國人親口說出來,很不幸,你也對我撒了謊。也許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民族自尊吧。」那人又提出了質疑,都讓他不能反駁。他很難說清當時的感受。他懂得中國,但他沒有辦法向一個外人解釋這個國家。那人始終是笑眯眯的,沈點突然覺得,這其實是最可怕的一類人,既有信仰,又把什麼都看透了。如果讓這種人殺人,可能刀子都不用,他會先殺死你的精神,再讓你的**慢慢腐爛。那人呆了一段時間后又回到了澳門,九九年回到了葡萄牙本土。他喜歡澳門,但他不喜歡中國。沈點在裡面轉了一會兒就迷路了,迷路的感覺十分不祥,他的後背已經浸濕。突然救命一般,一輛摩托車在他面前停下來,問他去哪裡。哪裡?他好不容易才記起進村時路過的一個路牌,到了那裡他就找到回去的路。不知繞了多少個彎才出去。一路上「摩托仔」非常友好地和他攀談,他有一搭沒一搭應著。付錢的時候,他掏出一張整的,「摩托仔」翻了半天,還是找不開,就說算了,不如我們交個朋友,我不收你的錢,你幫襯一下我的生意。接著,「摩托仔」就掏出一包煙,神秘地說:「想不想試試,地道的『雲煙』。」「雲煙」是什麼煙,沈點是清楚的,當「摩托仔」把煙塞到他手裡時,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回去時天已黑了,草草吃了點東西便在屋子裡轉圈。近來想的事情太多,邊想邊轉,經常就轉到後半夜。要是把場景拍下來,肯定和夢遊差不多。有時候看著時針從七八點陡然間就轉到了兩三點,他也害怕,但更多的時候是麻木。好在一個電話把他驚醒,是氏波。但氏波帶來的,卻是又一條死訊:沈大山死了。可是沈大山死了與他有什麼關係?他是這麼想的,就這麼說給氏波。氏波就問他,前兩天沈大山是不是給他打過電話。他說好像是。你都對他說了些什麼,為什麼他放下電話就不行了。我不記得了。你是不是說他不是你的父親,你沒有父親,叫他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好像是吧。你渾蛋!氏波說沈大山的死又在嵐里城擊起千層浪,屍陳殯儀館,子女們都不管。他們說既然沈大山那麼喜歡沈點這個私生子,那就讓沈點回來葬他吧,反正他們沒錢。接著,他就聽氏波像一部收音機自顧自地說著,聽清一些聽不清一些。氏波說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沈點是怎麼回事,便說你看著辦吧。聽著那頭警笛一樣的嘟嘟聲,他才反應過來,是父親死了。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個親人離他而去了。嵐里城,那座充斥著流言蜚語的北方小城又搖搖晃晃向他走來。嵐里城,該死的嵐里城,鬼魂一樣跟著他,令他不得安生。他已經飛出嵐里城,飛出這麼多年,為什麼,為什麼關於嵐里城的記憶卻像是發生在昨天?他奔跑在嵐里城狹窄的石板路上,兩側的人們則交頭接耳,議論著這個婊子養的孩子。那時候,那時候沈大山在哪裡?他又依稀望到沈大山的背影,他沖著他的背影哭,他卻沒有勇氣回頭。他曾是經多麼渴望能接近這個父親,在他的庇護下成長,可直到他死,他的願望都沒能夠實現。為什麼,為什麼最親的人,卻是最深的傷害?他好想抽支煙,稀里糊塗地就拆開了那包「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