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老宅早餐
第二天一早,鬧鐘六點鐘響了,唐方睜開眼,片刻后才回過神自己是在東山。外頭雨聲淅淅瀝瀝,不太遮光的窗帘透出外頭陰霾的光線。
「再睡會兒。」陳易生抱住她不放。
「我要去給外婆做幾個菜,你繼續睡,吃早飯的時候來叫你。」唐方親親他的眉眼,越看越喜歡,忍不住在他鼻尖咬了一口。
「親熱五分鐘,我跟你一起去。」陳易生含住她的唇,伸手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打轉轉,熱乎乎的手掌心烘得唐方舒服得直哼哼。陳長安小朋友也在唐方肚子里動了動,兩個人愣了愣低頭看。
陳易生輕輕碰了碰凸起的一小塊:「早啊寶寶。」
那塊凸起慢慢低了下去,兩人等了會兒沒別的動靜。
「看來她知道下面要兒童不宜了。」陳易生笑得意味深長,頂了頂她:「糖護士再幫我檢查檢查唄。」
唐護士一臉認真地檢查,突發奇想:「我要掛P檔了哦——」
「現在掛到倒車檔。」唐方笑趴在陳易生胸口,捏起嗓子播報:「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
聽著標準的九十年代公交車的廣播女音,陳易生埋頭在唐方肩窩裡咬了一口:「太討厭了你!起來起來!」
兩人又膩歪了會兒,爬了起來。唐方套上鴨絨衫,圍上圍巾帶上灰色絨線帽。陳易生依舊襯衫外一件大衣,看著她搖頭:「你穿鴨絨衫裡面就穿一件T恤才保暖,最多加一件薄衛衣。來,把這件毛衣脫了。」
「會凍死的。」唐方白他一眼。
「我捨得嗎?你物理肯定沒學好。」陳易生把她拉上的拉鏈又拉下去:「羽絨得靠體溫加熱才能形成熱空氣膜隔絕冷空氣啊。我們戶外活動時都帶羽絨睡袋,有個哥們曾經穿著鴨絨衫睡在睡袋裡,半夜凍得要死爬到我帳篷里來,我讓他脫光了再去試試,他睡出一身汗。」
唐方狐疑地脫下毛衣:「你確定他不是要爬你床掰彎你?」
陳易生瞪著她:「我——很——直!」
「他出汗也許是因為你讓他脫光啊,一個人滿心綺念,性幻想也會全身出汗的。」唐方一邊伸手把陳易生的祿山爪往下扯,一邊笑著求饒:「我錯了我錯了,老公饒命。你該有點小得意才對嘛,說明陳公子你魅力無邊,男女通殺——」
***
方家老宅斷斷續續大修,大表姨父請了風水師傅上門,廚房位置不變,還在巽位,只是把東面抄手游廊后的一個小梅園並了進去,改建成了中西式並用的大廚房,出了舊樓就能看見東南方的新式煙囪冒出裊裊的青煙,頗有江南水鄉煙霧輕罩的韻味。
「糖糖倷來啦?小菜噻準備好哉,要幫忙伐?」大表姨媽熱情地招呼著。
唐方穿上圍裙去看昨天要的食材。
「這麼大的廚房。」饒是陳易生見多識廣,也忍不住感嘆一句:「竟然還用鍋戧啊,靈的,怪不得炒出來的青菜那麼香。」
兩百多平方米的大開間,東南角立了神龕,供著灶神,紅色的電蠟燭二十四小時亮著,天天換供新的水果點心。正中間七八米長的案台是一整塊黃楊木造的,七八塊大小不等的刀砧板碼在一起,十幾個不鏽鋼盆里裝著各色鹹菜和點心。高案台邊一大一小兩張紅木圓桌,小桌子邊圍坐了一群小孩,正嘰嘰喳喳說笑個不停等著吃早飯,脆生生軟糯糯的蘇州話實在好聽,旁邊幾個書包堆得東倒西歪。
「小東西們,倷哈叫寧了伐?(你們叫人了沒有?)」兩個表嫂從大鐵鍋里盛出幾碗鍋巴泡飯來,放到小圓桌上,指揮:「琳琳去裝鹹菜,毛毛去拿油條,陽陽把雞蛋剝出來,樂天去拿筷子。」
孩子們轉過頭來規規矩矩地叫了人,各自起身去幹活。
「小陳要先吃一點還是等嬢嬢她們一起?」
陳易生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們說的嬢嬢是指自己的丈母娘,看到小男孩端過來的竹籃子里七八根油光光金燦燦的油條,直接拿了一根咬了一口:「我先墊根油條,晚點陪爸爸媽媽一起吃。」
他咬著油條在大廚房裡轉悠,見老式鍋戧上兩口大鐵鍋正冒著熱氣,一口鍋里是鍋巴泡飯,另一口鍋上架著竹蒸籠,灶口后堆著整整齊齊的干稻草、玉米桿。四個蜂窩煤爐子擱在南邊敞開的高窗下,深肚大砂鍋里不知道在燉什麼,熱氣連成了一片輕霧,旁邊的木板上壘著整整齊齊的煤球。
陳易生戳了好幾下蜂窩煤:「現在還有煤球啊?」
「有的,就是要私噶去運回來。老太太切勿慣煤氣燒出來格么子,嘴巴刁得來。」大表姨媽笑著遞給他一塊濕毛巾擦手:「別過總歸是老灶頭燒出來格香。」
「砂鍋里在燉什麼?」
「這個是紅湯,這裡是燜肉,你姨父他們早上要吃燜肉面,這是豆漿,那是老太太她們的南瓜小米粥,你和糖糖想吃什麼都行。」
「我什麼都想吃,早飯就要弄這麼多種花樣,姨媽你們辛苦的咧,幾點鐘就要起來了?」陳易生算是明白唐方家講究早飯是從那裡傳承的了。
「還好還好,我們鄉下人嘛,天天就想著吃忙著吃。夜裡開始加料燉老湯,點心大半都是現成的,你幾個表嫂輪著幫手,五點鐘起來足夠了。」大表姨媽把堆著一團團雪白整齊的細面的竹篩子端去老灶邊上,笑著告訴陳易生:「過兩天你們擺酒席,外頭搭棚子,接上八個灶,你姨父這次請的全是胥城集團里的大廚,放心,三十幾桌小意思。」
陳易生又誇了一番姨父想得周到,踱到東邊看西式廚房,櫥櫃冰箱烤箱微波爐料理機榨汁機電飯鍋咖啡機一應俱全,白色大理石中島台兩邊放了八把黑色皮高腳吧椅,有點不倫不類。轉角單獨隔出來一個L型玻璃房,裡頭兩個立式大冰櫃,旁邊還有一個老式酒櫃。陳易生兜了一圈,打開冰櫃的門被一隻吊著的全羊嚇了一條,趕緊關上門,又看了看酒櫃里的各色白酒黃酒紅酒,出來后見唐方在案台上備菜,他湊過去笑著捅了捅唐方的胳膊:「大表姨父這西式廚房用的還都是BOSCH呢。」
大表姨媽把一盤子老豆腐端了過來:「裝修的時候啊,老顧非要讓老方買方太,老方特地打電話問了糖糖才買的這個,貴是貴一點,么子真心好用。」
陳易生把油條湊到唐方嘴邊給她咬了一口,笑著點頭:「德國人的原裝貨,用足五十年都沒問題。」
一桌小孩子扔下筷子你追我趕地出了廚房,又有準備上班的一批年輕人進來吃早飯,笑著和唐方陳易生打招呼,廚房裡頓時熱鬧起來,舀豆漿的舀豆漿,喝牛奶的去冰箱里翻找,吃泡飯的,蹭老太太南瓜小米粥的,等著大鐵鍋下頭湯麵的。一會兒工夫,大圓桌上就堆了七大碗八大盤,坐滿了人,此起彼落的蘇州話煞是好聽。聊新聞熱點的,本地八卦的,過年要換車的,誰誰誰又相親了,陳易生錯覺自己進了一家茶樓,新鮮稀奇得很,又覺得熱鬧好玩。
唐方在西式廚房這邊麻利地做了掃墓用的三葷三素,素菜是香菇麵筋、蘆蒿炒乾絲、蘇州青燒老豆腐,葷菜是紅燒鯧扁魚、尖椒炒牛柳、三鮮炒雞丁,直接裝進保鮮盒裡,轉頭見陳易生饞唾水嘚嘚,把剩下的筍丁青椒丁茭瓜丁炒了一小盤三丁,再炒出一盤酸辣土豆絲來配泡飯。忙完這些,那邊圓桌上的年輕一輩已經撤了,小圓桌也搬到了一邊,架起了八仙桌,擱上大圓盤,鋪了一次性塑料檯布,兩個表嫂正在擺放新一輪的餐具。
很快,表姨父表舅表舅母們和方樹人陪著十幾位老人家都來了廚房,周道寧陪著唐思成走在最後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臉上難得地帶著淺笑。
幾十號人的一頓早飯從夜裡準備到早上,吃了三輪,到了八點半才算全部結束。陳易生喝了一杯甜豆漿,吃了一碗三丁澆頭配燜肉面,看著雪裡蕻炒毛豆和酸辣土豆絲忍不住又來了碗鍋巴泡飯。他從頭吃到尾,方樹人都忍不住讓他少吃點別撐著。唐思成卻笑眯眯地又夾了一塊桂花糕給他:「怕什麼,吃吃吃,等下要爬山呢。」
唐方把桂花糕截了過來:「爸爸,他傷還沒好透,別吃那麼多。真不知道究竟是我懷孕還是他懷孕了,這麼能吃。」她見旁邊的周道寧只喝了碗南瓜小米粥,吃了一根油條一個蟹殼黃,索性把面前剩下的三個鍋貼推了過去:「你怎麼吃這麼少?」
陳易生趕緊伸筷子搶走一個:「我還能吃呢!」
唐方白了他一眼:「前面還少了一句話。」
「什麼話?」
「扶朕起來——」
……
十點多鐘,三個人上了山,過了冬至掃墓高峰,公墓大門口空蕩蕩的,雨還在淅淅瀝瀝下,半透的雲霧繚繞在山腰。周道寧把金銀帛紙元寶等物放在了火爐邊上,提著藤籃子跟著唐方陳易生進了墓園。
周道寧從來沒有掃過墓,按照姆媽的遺願,他把她的骨灰撒在西湖裡,那裡大概有她美好的回憶,雖然從來沒聽她提起過。每年清明冬至,唐方的外婆都會帶著全家人回蘇州掃墓,臨行前總會留給他好幾個保鮮盒,裡面通常都是油水很足的大葷。唐方偷偷地跟他解釋過,掃墓供過的菜她們一家都會吃的,讓他別介意。他通常當天晚上在亭子間里悄悄吃完,把保鮮盒洗得乾乾淨淨,等她們一家回來。每次從蘇州回來,唐方外婆都會給樓上樓下鄰居帶許多蘇州的糕點,海棠糕桂花糕蟹殼黃梅花糕,他總能拿到分量最足的塑料袋。
可就是這樣好的外婆,因為他在颱風天里摔了一跤,沒了。
墓園大道兩側豎著二十四孝的雕塑,下面的石碑上刻著解釋文字,青青長長的石板路,陳易生舉著傘,摟著唐方的肩頭慢慢前行。周道寧看著他們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
石板階梯斜斜上山,行到半山腰,到了方家的墓群。
冬至剛剛掃過的雙穴墓依然很乾凈,唐方細心地把墓碑上黏著的幾片樹葉拿開,把菜和酒一一供上,一碗米里插上香,點上蠟燭。陳易生從大包里取出油布和墊子。唐方跪在墊子上拜了三拜:「外公外婆,我帶易生和道寧來拜拜你們,請你們在天之靈保佑他們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陳易生跟著跪拜,下著雨依然磕頭磕得嘭嘭響:「謝謝外公外婆,我和糖糖結婚啦,還有了長安寶貝,過兩天就辦個熱熱鬧鬧的婚禮。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照顧糖糖的,請你們保佑她順順利利地生下長安,一輩子和我在一起開開心心。」
周道寧默默跪拜了三次,直起腰,墓碑上的外婆慈祥地對他笑著,似乎在說不要緊,沒關係,儂還是外婆歡喜格寧寧。
「寧寧,多切忒點,糖糖切多了會得胖格呀。(多吃掉點,糖糖吃多了會胖的呀)」
「寧寧,勿是每個親眷噻會得對儂好格,私噶照顧好私噶最重要。(不是每個親戚都會對你好的,自己照顧好自己最重要。)外婆最歡喜寧寧了,又乖讀書又好,心又好,謝謝儂一直幫糖糖補課。」
「寧寧,看到阿拉糖糖伐?伊去尋儂了。」
「寧寧,格件鴨絨衫倷唐伯伯買得太大了,穿勿牢,儂試試看。」
周道寧又磕了三個頭才站了起來。唐方低聲說了聲謝謝,敬了三杯酒,撒在地上一圈,準備收拾東西。
「吾來收著,儂慢慢交先下山去。」周道寧攔住她:「陳易生,山路滑,你扶著點唐方慢一點走。我很快下來。」
陳易生爽快地把墊子油布疊了起來:「那就辛苦你了。」
兩排矮松漸漸擋住了他們下山的背影。周道寧回過身開始收拾供品,收拾妥當后他默默站在墓碑前,對著唐方外婆的墓深深鞠了一躬:「外婆,對不起。」
那個颱風天,他去了唐歡住的酒店,唐歡說有個朋友的兒子高考前需要加急幫忙補課,一個月二十堂課出價五萬。他一直都缺錢想掙錢,就去了。他沒想到敲開門看到的是穿著真絲睡裙一副誘人姿態的唐歡,地址人名聯繫方法和五萬塊現金就放在茶几上,旁邊還有給他留著的一杯紅酒。
唐方的電話是那時候來的,他沒接。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把茶几上的錢和那張卡片收了起來,推開貼在他身後的唐歡還有她手裡的酒。他甚至不願意告訴唐歡他有喜歡的人,他喜歡的女孩是唐方是她的外甥女,這簡直是對唐方的褻瀆和侮辱。
但他十八歲的少年肉體,在唐歡的手下竟然不可避免地有了反應。他最後是在唐歡的笑聲下落荒而逃的,回到禹谷邨的時候錢和卡片都濕了,102和202都黑著燈。
後來他才知道外婆出了事。他一直沒有臉去醫院探望外婆,沒有參加葬禮,也一直迴避唐方。唐方說分手的時候他並不意外,他認為過一段時間他和她自然就會好的,唐方會在禹谷邨等著他,等他功成名就,等他去訴說一切,等他把她抱在懷裡,他會加倍地待她好。
他由此學會了冷著臉拒絕一切靠近他的女人,甚至對於男女之事越發淡漠,似乎這種歡愉背負著血色的痕迹,哪怕是想一想,也讓他覺得不舒服。
命運在哪一刻就註定了結局,周道寧想不出來,但他終於有機會說出了這句對不起。
他還是會守護著唐方的。他的幸福,只和她有關,她能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