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殉葬
聞喪次日,文武百官皆素服行奉慰禮。
我縞素白衣戴孝,日夜不眠跪在靈堂前守靈,幾天下來滴水未進,整個人虛脫了大半。今日是守靈最後一日,明日叔母后的梓宮就要入葬王陵了,因此我分外珍惜這陪伴她的最後一點時間。
可不知道怎地,我頭暈目眩,只覺得眼前忽明忽暗,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拖著,越拖越遠,身子軟軟的漸漸要離開這裡,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
醒來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時辰,發現自己竟是在自己的房裡。身邊是千織、素禾,還有其他幾個宮人。
「公主,公主,你終於醒了?」千織湊到床前,柔聲喊我。
「我怎麼回了茂蘭殿了?不行,我不能在這兒,今日是最後一日,我要去為叔母后后守靈。」我掙扎著想要起床,卻覺得渾身綿軟無力,口乾舌燥,試圖坐起身來都艱難。
宮中規矩,后妃下葬禮,除陪葬者以外,其他女眷一律迴避,不得送葬,育有公子者則由公子親自帶隊前往墓地送葬,若無則后妃母家兄長或侄兒代替。我亦是不能為叔母後送葬的,若不盡心守靈,等下葬時辰到了,我只怕連叔母后最後一面也見不得了。
千織見我要起身,便攙著我坐起來,又勸著我不能下床,接著又命一個宮娥拿了軟軟的褥子來墊在身後。
拿褥子的宮娥叫仲雲,年紀尚小,見我急著要前去守靈,便快言快語道:「公主,現在已經是卯時了,守靈之日已畢。王上已下令暫閉殯宮,王后梓宮及殉葬隊伍於今日未時出發,送往王陵,公主此時就算去了也無濟於事。」
「多嘴!哪裡有你說話的份,還不快退下!公主此時正虛弱,有閑工夫說這些個話令她憂心,還不如快去看看那粥煮好了沒。」千織不知怎地,忽然呵斥起那叫仲雲的小宮娥,仲雲只得低著頭不再做聲,匆匆轉身去了。
千織大概是怕再引我難過,轉過身緩緩地對我說:「仲雲說的不錯,王上已下令暫閉殯宮了。公主千萬不可再動,定要好生歇著。公主這幾日為王后守靈日夜不眠,滴水不進,才會至此。昨夜三更時分,守靈守著就忽然昏倒。宮人們將你挪到偏殿休息,又請了太醫來瞧,就說你悲傷過度,鬱結體內,加之飢餓疲乏虛脫所致。因無大礙,王上方令人將你送回茂蘭殿,讓你務必好好休養,醒來后以進食清粥為宜。」
我聽罷,心裡稍稍落定了些,微微點點頭。
隨後,那小宮娥就端來了粥品,我才感覺自己已餓的灼心。千織接過粥碗,小心翼翼喂我吃粥。
粥吃到一半,我似乎得了些力氣,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打量了一圈站著的宮人,卻獨獨沒有看見臧兒。臧兒是我的貼身侍婢,平日里無論我在哪,她總是在我身邊的,今日我病倒,為何卻不見了她的蹤影。
我心中忽有種不祥的預感,推讓著不肯再吃粥,只愣愣琢磨起來。
千織見狀便問:「公主怎麼不吃了,是不是這清粥太無味了些,只是太醫交代過,此時不宜吃太重膩的食物,只能進以清淡流食……」
我顧不上聽千織說下去,腦子裡一下子就想到叔父王在叔母后薨逝那日所下的敕令,殉葬者千人,殉葬者千人,不,不可能,不會的。
我惶恐地搖搖頭,死死抓住千織的手臂,逼問她:「臧兒呢?怎麼沒看到臧兒,臧兒呢?」
千織似乎被我問住,我見她不語,便死命地搖著她的手臂逼問道:「我問你臧兒呢!」
千織忽然就紅了眼圈,手中端著的碗已掉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我見她這般模樣,心中已有九分數,頓時似有千斤巨石壓在胸口,完全愣在了那裡。
只見千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接著素禾及一干宮人全都跪了下來。
千織哽咽著說:「奴婢實在不敢有意相瞞!只是臧兒姑娘被帶走的時候親口囑託,說王后薨逝,公主已悲痛欲絕,決不可再讓她為我費心,依公主的性子,定會奮力相救。能瞞則瞞,若是公主當真知道了此事,也要攔住公主不可為了臧兒再生事端,往後這宮中的日子還長,王后一走,公主就少了護佑,不可再因我與人結怨。臧兒姑娘還說,讓公主一定多多保重自己,只要公主好好的她就心滿意足,還說只有等下輩子再續這主僕情分了。」
我聽得臉色慘白,泣不成聲,忽然回過神來,趕緊胡亂地踏上鞋子下了床,驚惶地拉著剛才說話的那個小宮娥仲雲問道:「你剛才說的殉葬隊伍是幾時出發?」
那仲雲大約是被我的模樣嚇著了,慌慌張張地怯聲道:「是今日……今日未時。」
「現在是幾時?」
「現在是卯時多一會兒。」
「卯時,未時。來得及的,一定還有時間,還有時間的!不,我不能讓臧兒去殉葬,我要去見叔父王,我要去救臧兒。」
我顫抖著身子,自言自語著,顧不上髮絲凌亂、衣衫不整,就要往外跑,千織和素禾起身拉住我,哭著說:「公主,奴婢們深知公主仁厚善良,與臧兒姑娘名為主僕卻情同姐妹,可臧兒姑娘說的不是沒道理。奴婢聽說此次料理王后的葬禮,雖有王上定奪,卻大多是交給代夫人做主,這殉葬的宮人便是代夫人指定的要了臧兒姑娘去陪葬的,這擺明了是沖著公主來的,代夫人切切不是好惹的。公主此次為了臧兒姑娘出頭,若是救得回倒也好,若是救不回,怕是自己又要惹禍上身。公主要三思啊!」
我搖著頭,緊咬著下唇,哭得幾欲斷腸,一面甩開千織與素禾的手臂,一面跑出了茂蘭殿。
她們哪裡能明白我此時的痛苦,哪裡能明白我為何冒死也要去救一個臧兒。
我不怕死,怕的是活著,怕這樣一個人活下去。
臧兒是我身邊剩下的唯一最親近的人了,我一定要救回臧兒。
我淚盈盈朝著羲和殿的方向跑著,快到羲和殿的時候,迎面碰上了太子承錦,我顧不上和他說話,便急著要去羲和殿。
他大約是猜准了我是去找叔父王,見我形狀這般狼狽悲傷,便攔著我,關切地問道:「我聽說你守靈的時候昏倒了,可你不在屋裡養病,跑來羲和殿做什麼?」
我懶得跟他廢話,原本那日他在叔父王面前為我求情,我心裡還是有些感動,可想想代夫人之所以會這樣待我全是因他而起,否則臧兒也不會被拉去殉葬,我此刻見了他都覺厭恨。
他見我不言語,便又說:「你可是要去找父王?」
我抬著淚眼白了他一眼,便從他側身踱過去,沒走幾步,就聽見他在背後喊我:「你不必去了,父王不在羲和殿,他在我母妃那裡,我此刻正要去雲福宮。你可是為了你的貼身宮娥臧兒姑娘一事?」
我聽見臧兒二字,即刻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獃獃地看著他。我忽然意識到,我就算苦苦哀求,若代夫人堅持不放,叔父王定不會為了我身邊一個奴婢和代夫人較勁。
也許現在唯一可以救臧兒的怕是只有太子。
想到這裡,我慌忙跪了下來,凄凄若若地說:「承錦哥哥,狐璽求你看在你我多年既是兄妹又為同窗的情分上,救救臧兒!臧兒雖是我貼身侍婢,但與我一同長大情同姐妹,我求你救救她,若能救回臧兒,我就答應嫁給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猛然一緊,但此時我只一心想救出臧兒,顧不上許多了。倘若他真能救出臧兒,即便是做妾室我也願意。
司徒承錦聽見我這麼說,似乎有些吃驚,頓了頓,雙手把我扶起來,眼神中似有一絲憂傷,嘴角漾起一絲淺笑,悵然若失道:「想不到你竟會為了救那區區一個宮娥而答應嫁給我。我曾經費盡心思,也不能得你一絲心動。為何你對一個宮婢都能如此情深意重,對我卻……算了,你不必為此委曲求全,我只怕也沒這個福氣了。」
他說著,嘴角又漾起那絲蒼涼的笑意。
我見他這般失落,竟不知怎樣回答,只低頭不語,心裡湧起一陣苦澀。
他見我低頭不語,便又接著說:「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救她。我來羲和殿找父王,正是為了救你宮裡的臧兒。」
我疑惑地望著他,心中有些不解,他看了我一眼,又是那個蒼涼的笑意,說:「我一早就聽說母妃派人去了茂蘭殿帶走了你的貼身侍婢臧兒,我知那臧兒自小入宮侍奉你左右,與你情誼深厚,你這人向來極重情義。你不必想不通,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你只管回茂蘭殿好好歇著,可別再傷了身子。我即刻就去雲福宮見父王和母妃,你就在茂蘭殿等我消息,臧兒她不會有事。別只顧著別人,卻不想著自己。」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他所說的這些話,心下不由為之一動。我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覺得是從未有過的陌生,彷彿這並不是我平日里所見的那個司徒承錦。
叔父王膝下兒女很多,但素來很少與我走動,各宮的公主們則多半因我處處受到優待而嫉妒我、討厭我,唯一曾對我友善些的申元公主又遠嫁燕國。
除了太子司徒承錦,同宗的兄弟姐妹中再無人會待我如此,可縱然真心,匪我思存。
臧兒不能再離開我,或者我已經無法一次次地被迫接受這種突如其來的離別,因此我痛恨並憎惡離別。
七年前,父王與母后相繼離我而去,七年後,叔母后也已離開了我,如今臧兒又生死未定,這一個又一個七年就像是我命中不可擺脫的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