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陳川
一輛輕卡停在龍尾老街上,季辭提著一把長柄傘,姍姍而來。她穿了一雙厚底帆布的吸煙鞋,上山下山方便。也不知她怎麼走路的,從龍首山上下來,鞋子上依然乾乾淨淨。
三個工人從車上跳下來,盯著季辭。
「不好意思,去上了個墳,來晚了。」季辭給他們每個人裝了根煙。
工人們開始卸貨,目光仍不時往季辭身上瞟——且不說長相,沒見過在工地上還打扮這麼精緻的女人。
這是一座巨大的、破敗的天井老屋,三四萬平米,七八百個房間,光天井就有64個。在過去,許多老百姓就合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只是如今,人們有了點錢之後便紛紛遷入江城城區,這條龍尾老街已經基本上沒人住了,老屋中處處都是灰土,院子里堆著各種建材。
工頭拿了張簽收單和筆遞給季辭:「確認一下吧。」
季辭拿著單子,說:「先驗貨。」她讓工人不要把青磚摞起來,而是一塊一塊豎著碼在地面上。這些磚都是定製的鏤空磚,她順著孔眼一溜兒看過去,視線被遮蔽,那就是有磚出了問題。她一塊一塊地檢查,挑出好些形狀和顏色出現問題的次品。
工頭無奈:「妹妹,看太細了吧!」
季辭說:「我花了這麼多錢,總要給我我想要的東西,對不對?」
工頭勸她:「妹妹,這些磚都是為你特製的,不是我們現成的產品,燒磚的工藝都要重新調整,有點不一致很正常——」
「十塊裡頭有一塊是壞的,這都敢往我這裡送?」她把簽收單塞回給工頭,「簽收不了。」
「哪有你說的這麼多。」工頭蹲下身去,拿了塊青磚說,「這種就是有點色差,哪能叫次品?」
「就是有這麼點色差,那種感覺就沒有了。」季辭不耐煩地用傘尖磕了一下一塊有裂紋的磚,那磚一下就碎裂開來。「不用再說了,換貨。」
三個工人回到車上。「這女的討打。」一個人瓮聲瓮氣地說。「是啊,一丁點顏色都挑,這不是故意找事嗎?」「哥,你今天脾氣這麼好,都不像你!」被退貨要被老闆扣錢,兩個人煩躁得很,你一言我一語地罵季辭,想挑起工頭的憤怒。
工頭悶頭悶腦地開車,突然往車窗外吐掉嘴裡叼著的煙屁股,說:「這女的是陳川在罩,先給陳家幾分面子。」
一說到陳家,那兩個人頓時安靜下來。「陳家就是江城最大的那家搞建材的?」
「對,整個江城,掛的上號的還有幾個陳家?你們兩個外地來的不曉得,陳川是他們家老二,從小就是江城一霸。」
駕駛室里的空氣沉悶了很久,終於又有聲音響起:
「陳川的眼光還真他媽不錯。」
*
季辭忙完一堆事情,已經是晚上六點多。她打算去廚房做飯,走到半路出了個神,突然又折回來,在書桌前坐下,打開了檯燈和筆記本電腦。
她獨自一人住在這座天井老屋中,幾乎遺世而獨立。龍尾老街雖然還通著水電,網線卻沒有牽進來。她給電腦插上無線網卡,打開了搜索引擎。
季辭蓄著尖圓的指甲,塗著濃醇的葡萄酒紅,慢慢敲打在鍵盤上,發出清脆的啪嗒聲響。
y-e-x-i-m-u
葉-希-牧。
回車鍵按下,出乎她的意料,竟然有大量搜索結果在瀏覽器中陳列了出來。季辭心想竟然能搜到這麼多關於葉希牧的信息,這倒省了她的事。
然而細細一看,才發現絕大部分都是實驗二中貼吧、江城本地媒體和論壇裡頭的內容,歸納起來,也就三句話:
葉希牧很帥。
葉希牧成績特別好。
想做葉希牧的女朋友。
——都是些什麼廢話。現在小孩們都流行迷戀長得帥成績好的男生?她念中學那會兒,光長得帥不夠,成績好也掀不起什麼浪花,陳川這種野的、社會的,才是少女們瘋狂追逐的對象。得虧那時候智能手機不流行,不然不知道這些貼吧論壇里會有多瘋。
季辭翻了翻貼吧里放的葉希牧的照片,從角度看大多數都是女孩子花痴偷拍的。照片上,葉希牧和她今天見到的差不多,不怎麼笑,也少見他說話,只是頭髮要比今天短很多,清爽乾淨,也很陽光。
季辭很快翻頁翻了過去——她對這些半大小孩間的情感萌動沒什麼特別的興趣,都是她當年玩剩下的東西。翻了二三十頁搜索結果,她終於在龐雜凌亂的信息中鎖定了葉希牧父親的名字:葉成林。
她又搜索葉成林,江城環保局官網上已經找不到他的履歷,但是點開搜索引擎緩存的頁面,依然能夠看到一小段文字簡介:
葉成林,男,原籍山東淄博,曾在海南當兵,複員后被安排到江城做森林公安,后歷任江城林業局防火辦主任、環保局監察支隊隊長。
江城環保局官網上的通訊稿不多,大多是領導視察的報道。季辭一條條翻著,在一張新聞照中捕捉到了一道魁梧剛健的身影。
她直覺此人就是葉成林——他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和葉希牧有幾分相似。
季辭推算了一下,按照葉希牧的年齡,他是在葉成林來江城四五年之後才出生的。這麼看葉成林應該是娶了個江城女子,而這女子在葉希牧年幼時去世。江城位於長江以南,無論男女,個頭普遍比較小巧,長相較北方人精緻秀氣。葉希牧繼承了葉成林一個山東漢子的高個子和好身材,大約又繼承了江城母親相貌上的優點,也難怪學生們公認他長得帥。
但除了這些資料,便再也無法在網上找到關於葉成林的其他任何信息。相比於兒子在江城的風生水起,葉成林可謂是籍籍無名。
江城是個封閉的地方,群山環抱,一水東流。雖然這樣封閉的地理位置讓它有倖存在千年,即便在近百年中,也不曾受到戰火的洗劫。但這也使得大量鄉土遺風被保留下來,其中就包括對外來人的警惕與排斥。
葉希牧生在江城,說地道的江城話,被認同為江城人,但葉成林,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外地人,他在江城,活得恐怕就沒有他兒子那麼容易了。
那張新聞照片中,葉成林高大壯健的個子特別引人注目,或許是因為這一點,他主動站在了最後,最不起眼的角落。他雙手背在背後,呈一個「稍息」的標準姿勢站著,臉像板斧一樣生硬。在他的襯托下,其他人的站姿顯得溫柔而緊湊,臉上露出矜持的微笑。
從這張照片里,季辭看到了葉成林與其他人之間的疏離——無論是距離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遲萬生說,沒有人肯幫葉成林。
事出必有因,這必是一灘渾水。
季辭毫不猶豫地合上電腦,確信今天拒絕遲萬生,是一個她不會後悔也不會內疚的決定。
在廚房把菜切好,手機響了起來,想都不用想,季辭就知道是陳川。江城這個地方被電信壟斷,她去年回來后就新買了個電信的手機號。過了一年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手機上除了工長和建材商的電話,這麼晚還會和她聯繫的,也就只有陳川了。
「喂。」
「是不是還沒吃飯。」
「沒,下午那批磚讓我給退了,耽擱了時間。」
「我就知道。江濱美食城季狗子火鍋,鍋都開了,就等你,快些來!」
季辭一看錶,已經七點多了,於是抱怨道:「現在才說,我菜都切好了。你這回又是和哪個一起玩,想讓我過來陪吃陪喝?」
陳川嘻嘻一笑:「菜放冰箱明天吃,明天我來給你做行不行?快來快來!」
季辭推辭說:「我一身灰,從山上下來衣服沒換澡也沒洗,連妝都沒時間化。」
陳川說:「長這麼漂亮畫個屁妝,快來!給你十五分鐘,我讓老覃在你門口接你。」
季辭耳朵肩膀夾著手機,一邊把菜和米瀝起來,一邊說:「陳川我跟你說,你就是欠打,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去那家火鍋店吃飯。」
陳川那邊嘚瑟起來:「季狗子季狗子季狗子!」
「死開!」
季辭怒掛電話,陳川的電話卻又很快打了過來:
「衣服穿厚點聽到沒?這兩天溫差挺大的,別跟上回一樣大冬天的光腿穿條裙子,老子看到一次打你一次。」
「滾!」
季辭掛掉電話,嘴角卻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