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越刮越大，雨也開始下了，這雨沒什麽緩衝期，一下來就是豆大的雨粒，一眨眼地上全濕了。

大概下了一刻鐘，地上開始蓄起水窪，宋子恆滿身是水的進來，頭一次這般狼狽。

宋良辰反應飛快，一轉眼就從榻上爬下去，光著小腳丫噠噠噠跑到宋子恆跟前，伸長手抱住他的腿，「爹，你回來啦！」

速度太快，宋子恆都來不及攔住他，不禁苦笑，「爹身上都是水，你湊過來衣裳都弄濕了。」

宋良辰眨著眼睛，一副「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的樣子。

蘇婉也下了榻，眼底閃過一絲放心，抿唇笑道：「都已經濕了，稍後再換就是，你今兒可要好好獎勵良辰，你不在，他說要保護我呢。」

「是嗎？」宋子恆深深的看了蘇婉一眼，又低頭，看著兒子那雙跟妻子如出一轍的眸子里寫滿了孺慕，頓時有些心軟，一把抱起小傢伙，道：「長大了，都知道保護娘了？」

宋良辰咧著嘴笑，「我也是男子漢。」

在一旁的劉媽也鬆了口氣，笑道：「老爺可要叫人打水過來洗漱？」

宋子恆點頭，「去吧。」

父親對孩子來說，確實是個不可或缺的存在，即使平日不愛表達，父子關係看著遠沒有母子之間親密，然而到了必要的時候，父親卻是不可替代的角色，如一座大山，為自己遮風擋雨無所不能。

宋良辰頭一次對宋子恆如此黏糊，巴在他身上不肯下來，蘇婉便道：「乾脆你帶他一塊去洗吧，反正他也要換身衣裳。」

「去洗澡嘍。」宋良辰小胖手摟在宋子恆脖子上，樂呵呵的道。

寸步不離的黏了宋子恆好幾個時辰，到夜間睡覺時，宋良辰才終於緩過勁來。

外面依舊是狂風暴雨，蘇婉怕他們小孩子害怕，打算帶著他們一塊睡，床夠大，幾個孩子身子也小，擠一擠勉強能睡得下。

宋良辰卻拒絕了，他人小，記性卻好，還記得出發前外婆和奶奶悄悄的叮囑，大手一揮，頗有些氣勢的道：「我才不要打擾你們，有這功夫，還不如讓小弟弟小妹妹快出來。」

小綠在一旁低頭笑，劉媽卻很是贊同宋良辰的話，「夫人若放心不下，今晚老奴與小綠陪著小少爺他們睡如何？」

蘇婉還沒說話，宋子恆已點頭應允了，轉而又說起別的事情，「大牛今日陪我一道出去，淋了不少雨，他沒著涼吧？」問的便是小綠了。

自宋子恆回來，小綠便消失了整整半個時辰，明眼人都知道她去照顧未婚夫了，不過宋子恆當著大夥兒的面問，小綠仍不禁臉紅，微微點頭，低聲道：「大牛哥身子好著呢……」

宋子恆又叮囑劉媽道：「張然今兒在府里住下，你叫個妥善的丫鬟去照顧他。」

「是，老爺。」劉媽笑道，「這些交給老奴便是，老爺可要好生安撫夫人，她今兒下午起便一直坐立不安，放心不下您呢。」

宋子恆不由看了蘇婉一眼，目光瞬間柔下來，低聲道：「我知道，你們都下去吧。」

話一落音，宋良辰跑得比誰都快，一眨眼就到了門口，家丁已經準備妥當，將孩子們紛紛抱起，包得密不透風，確保不會被淋到分毫，這才闖入了雨幕之中。

小男孩冒險的天性又在此刻冒出來了，先前關在屋裡，宋良辰還有些怕，這會兒衝進雨中，卻又感覺在玩刺激的遊戲，尖叫一聲，又大笑起來。

狂風暴雨的聲音，將清脆的笑聲掩蓋了，在已經重新緊閉門扉的屋裡聽得並不真切，不過蘇婉還是有些自豪的說：「別看良辰小，膽子卻越來越大了，此番帶他來，果真是益處良多。」

「是娘子平日教得好。」宋子恆目光溫軟，攬住了蘇婉的肩，將她帶進自己寬厚的胸膛里。「今日我回來得晚，讓娘子擔心了。」

蘇婉趴在宋子恆胸上，嘴硬道：「我沒有擔心。」

但宋子恆輕輕撫著她的背，蘇婉聲音漸低，近乎呢喃道：「相公既然答應我會照顧好身體，便不會出事的。」說著掐了他的腰一把，「不然你放得下我們孤兒寡母嗎？」

宋子恆聞言心裡卻有些發緊，頭一次對自家妻兒有了心虛內疚。

他不知道是不是男人都這樣，今兒在海邊，瞧著翻滾不休的巨浪，隨時有可能衝上岸將一切淹沒的樣子，有經驗的漁民早就勸他快些回家，說鐵颶很快就要來了。他知道妻小或許就在家擔心，卻仍堅定的待在岸邊，即便知道隨時都可能有巨浪將他捲入海中，還是直到和部屬一塊忙完才放心回來。

那一刻，心裡裝著所有瓊州百姓的他，下意識忽略了在家裡等著牽挂著他的妻子。

感覺宋子恆摟著自己的手臂收緊了，蘇婉又掐了他的手臂一下，嘆氣，「下不為例。」

宋子恆心尖一顫，他沒想到瞞過自家娘子，也知道瞞不住她，他們自來坦誠相待，最了解彼此不過，他有什麽樣的情緒，她都一清二楚。

也因此，宋子恆做好了賠禮道歉的準備，卻沒想到一肚子的話還未說出來，素來在這方面很有些嬌氣也有些霸道的妻子，卻輕而易舉的原諒了他。

蘇婉哪裡是真的不在意，不過是因為知道他的為人，理解他心頭的抱負，而對他作出的妥協。

宋子恆對此也心知肚明，只是這種理解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自私，翻湧而來的內疚，比兇猛拍岸的巨浪更兇險，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何謂百鍊鋼化成繞指柔，宋子恆算是真切的體會到了。

蘇婉沒有真的讓宋子恆做出承諾，藉機狠掐了他兩把，泄了些憤，這才柔聲道：「相公這幾日都未曾好好休息，今兒難得回來早，快歇下吧。」

宋子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撫蘇婉，索性沉默著吹了燈，上床躺下了。

這幾日他確實累得慌，日日親自盯著底下的人辦事，夜裡也得翻卷宗書籍，期盼能找到一些應對鐵颶的法子，事事親力親為，精力和體力消耗不少，然而這會兒躺在床上卻睡不著，靜靜聽著身旁之人的呼吸和狂風暴雨的聲響。

黑暗中，忽然響起蘇婉的聲音，「相公睡著了？」

「沒有。」

宋子恆本鬆鬆搭在蘇婉腰上的手忽然一收，將她整個人摟進懷裡，蘇婉輕笑道：「相公若睡不著，不如跟我說說這幾日都做了什麽？」

他於是告訴妻子自己帶著人四處去做防災的準備。

宋子恆也是個倔的，他堅持自己是對的，就算別人不配合，他自己一個人也要辦好，絕不肯因為這點阻礙就妥協，只因他知道，想要成大事，以後遇到的阻撓只會比這更多。

反正盡人事聽天命，他管好自己便成了。

宋子恆心態一改，也不在乎官威了，帶了他叫得動的人，也有一兩個小官跟在後面，形成了自己的班底，在外邊指揮甚至親自動手。

「不過恐怕也沒多大用處。」宋子恆苦笑，「鐵颶來得如此兇猛，根本擋不住分毫。」

「就像相公說的，總不能因為擋不住就什麽也不做，袖手旁觀、冷眼看著百姓受苦受難。」蘇婉也只能勸解他。

「娘子別擔心。」宋子恆反倒輕笑的安慰她，「雖然天災擋不住，後邊救災工作做好了，也能儘力將損失減到最低。」

「相公可有對策了？」

「只是有些想法罷了。」宋子恆並未多說。

颱風在瓊州足足肆意破壞了五日，第六日天氣放晴，城裡還好，各鄉鎮卻當真是慘不忍睹。

而颱風走了後，宋子恆更忙了，早出晚歸，回來都帶了一身酒氣，一個不愛喝酒的人，這些天日日都要應酬，宋子恆自己倒是不覺什麽，蘇婉看了卻覺得心酸，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一日，宋子恆回來，滿身酒氣的握著蘇婉的手，激動的道：「娘子，成了……」

「什麽成了？」

等了半晌，沒聽到回答，蘇婉推了推他，卻發現他的頭擱在自己肩上，已然睡著了。

蘇婉也沒了脾氣，忙叫人打水進來，將他扶到床上，親自給他寬衣擦身，換上乾凈的衣裳，起身時手腕卻再次被握住了，床上臉色微紅的男人輕輕呢喃，「娘子……」

蘇婉的心底忽然一片柔軟，她記得多年前，有一日這男人也是喝醉了，握著她的手不讓走，那時她心裡藏著許多秘密，怕他不會永遠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便不敢付出，也不敢接受他的示好，怕到最後又是一場失望。

時光飛逝，她擔心的事情的確發生了，卻不像她擔心的那般發展，他們對彼此真正有心，便沒有人能分開他們。而如今，他們的孩子都三歲了。

蘇婉不由勾了勾唇，放下帕子，重新坐回床邊，手覆上他的手，「我不走，相公安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