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回歸線》第十九章(2)
如果我想到我的積極生活時就時常發抖,如果我做噩夢,這可能是因為我想起我在白日夢中搶劫和謀殺的所有那些人。我做我的本性吩咐我做的一切。本性永遠在一個人的耳朵里小聲說——「如果你要活下去,就必須殺人!」作為人類,你殺起人來不像動物那樣,而是自動地;殺人被喬裝打扮起來,後果無窮,以致你殺人連想都不想,並不是因為需要才殺人。最體面的人是最大的殺人者。他們相信,他們是在為人類服務,他們真誠地這樣相信,但是他們是殘酷的兇手,有時候他們醒過來,明白了他們的罪行,就狂熱地以堂·吉訶德式的善行來贖罪。人的善比人身上的惡更臭不可聞,因為善不是公認的,善不是對有意識自我的肯定。在被推下懸崖的時候,很容易在最後時刻交出一個人的全部財產,轉過身去最後擁抱留在後面的所有人。你怎麼來阻止這盲目的衝動?你怎麼來阻止一個人將另一個人推下懸崖的自動過程?我在書桌上掛起一塊牌子:「進到這裡來的人們,請不要放棄一切希望!」當我坐在書桌旁的時候,當我坐在那裡說「是」、「不」、「是」、「不」的時候,我帶著一種正轉變為狂亂的絕望,明白自己是一個傀儡,社會在我手中放了一把格林機槍。最後,我做好事和做壞事沒有什麼區別。我就像一個等號,大量代數式般的人性都要經過這等號。我是一個相當重要、正在使用著的等號,就像戰時的一個將軍,但是無論我將變得如何勝任,我也絕不可能變成一個加號或減號。就我所能確定的情況而言,任何別人也不可能。我們的全部生活就是建立在這個等式原則上的。整數變成為了死亡而被調來遣去的符號。憐憫、絕望、激情、希望、勇氣——這些是從各種不同角度看等式所引起的暫時折射。通過不予理睬或直接面對並寫下來,從而阻止這無窮無盡的把戲,這也於事無補。在一個鏡子宮殿中,你無法不看自己。我不要做這件事……我要做某件別的事情!很好。但是你能什麼也不做嗎?你能停止對什麼也不做的考慮嗎?你能絕對停下,不假思索地放射出你知道的真理嗎?這便是留在我腦海中的想法,它燃燒著,燃燒著,也許在我最豪爽、最精力充沛、最具同情心、最心甘情願、最樂於助人、最真誠、最好的時候,正是這種固定的想法使我豁然開朗,我自動說——「嗨,不必客氣……小事一樁,我向你保證……不,請不要謝我,這算不了什麼,」等等,等等。由於一天開成千上萬次槍,也許我就再也不注意槍響了;也許我認為我是在打開鴿籠,讓空中飛滿乳白色的鳥禽。你在銀幕上看到過的一個假想的怪物,一個有血有肉的弗蘭肯斯泰因嗎?你能想像他如何會被訓練得在扳動槍機的同時卻看鴿子在飛嗎?弗蘭肯斯泰因不是神話:弗蘭肯斯泰因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創造,誕生於一個敏感的人的個人體驗。怪物總是在不採用人類的大小比例時才更真實。銀幕上的怪物無法同想像中的怪物相比;甚至跑到警察局去的現存病理怪物也不過是病理學家所處的怪異現實的貧弱顯示。但是同時做怪物和病理學家——這是為某一種人保留的,他們裝扮成藝術家,再清楚不過睡眠是一種比失眠更大的危險。為了不睡著,為了不成為被稱作「活著」的那種失眠的受害者,他們訴諸無窮無盡地拼湊字眼的藥物。他們說,這不是一個自動過程,因為總是存在著他們能隨意阻止這過程的幻覺,但是他們無法阻止;他們只是成功地創造了一個幻覺,它也許是某個貧弱的什麼東西,但是這遠不是完全的清醒,既不是現行的,也不是非現行的。我要完全清醒,不議論不寫作,為的是要絕對接受生活。我提到在世界遠方的古人,我經常與他們交流思想。為什麼我認為這些「野蠻人」比我周圍的男男女女更能理解我呢?我相信這樣的事情是發瘋了嗎?我認為一點兒也不是。這些「野蠻人」是早期人類蛻化的殘餘,我相信,他們對現實一定有更大的把握。在這些以消退的光輝流連不去的往昔標本中,我們不斷看到了人類的不朽。人類是否不朽我並不關心,但是人類的生命力對我來說確實有某種意義,它是正在發揮作用,還是處於休眠狀態,這就意義更加重大。由於新人種的生命力下降,舊人種的生命力對清醒的頭腦來說就顯示出越來越大的意義。舊人種的生命力甚至在死亡當中仍流連不去,而正在死亡中的新人種的生命力卻似乎已經不存在了。如果一個人將滿滿的一個蜜蜂窩拿到河裡去淹死……這是我自己身上到處帶著走的形象。但願我是那個人,而不是蜜蜂!我有點兒模模糊糊、莫名其妙地知道,我就是那個人,我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在蜜蜂窩裡被淹死。我們成群結隊而來時,我總是得到信號,讓我不要混雜其中;從出生時起,我就得到那樣的恩寵,無論我經歷什麼苦難,我都知道這不是致命的,也持久不了,而且,無論什麼時候我被叫出來,就有另一件怪事發生在我身上。我知道我比召喚我的那個人優越!我表現出來的巨大謙卑不是虛偽,而是理解了境遇的命中注定性質而造成的一種狀況。我甚至作為小夥子所擁有的理解力也已經嚇壞了我;這是一個「野蠻人」的理解力,它在更適應環境要求方面總是比文明人的理解力更優越。這是一種生命的理解力,儘管生命似乎已經離他們而去。我感覺幾乎好像被拋射到一個其他人類尚未跟上其充分節奏的存在範圍里。如果我要和他們呆在一起,不被轉到另一個存在領域去,我就不得不原地踏步。另一方面我在許多方面低於我周圍的人類。這就好像我從地獄之火中出來,尚未完全洗滌罪過。我仍然有一條尾巴,兩隻角,當我的激情被喚起時,我吐出毀滅性的含硫毒氣。我總是被稱為「幸運魔王」。我碰到的好事被稱作「幸運」,壞事則總是被看做我的缺點造成的。更確切地說,看做我的盲目的結果。很少有人發現我身上的惡!在這方面,我像魔鬼本人一樣心靈手巧。要不是因為我常常盲目行事,每個人都能看到那一點。在這樣的時候,我孑然一身,我像魔鬼一樣讓人避之惟恐不及。然後我離開世界,回到地獄之火——自願地。這些來來去去,對我來說,像那其間發生的任何事一樣真實,甚至更為真實。那些自以為認識我的朋友對我一無所知,因為真正的我無數次轉手。那些感謝我的人也好,詛咒我的人也好,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同誰打交道。沒有人發展同我的關係,因為我不斷抹殺我的個性。我把所謂的「個性」擱置起來,讓它凝結,直到它採取適當的人類節奏。我正藏起我的臉,直到我發現與世界同步。當然,這一切是一個錯誤。在原地踏步的時候,甚至藝術家的角色也是值得採納的。行為是重要的,即使它需要的是無用的活動。一個人即使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也不應該說「是」、「不」、「是」、「不」。一個人不應該被淹死在人類的浪潮中,即使是想成為一個大師。一個人必須使用他自己的節奏——不惜一切代價。我在短短几年中積累了幾千年的經驗,但是經驗被浪費了,因為我不需要它。我已經被釘在十字架上,並有十字架作為標誌;我生出來是不用受苦的——然而除了重演舊戲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方法來奮力前進。我的全部理智都反對這樣。痛苦是無用的,我的理智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但是我卻繼續自願受苦。痛苦從來沒有教會我一件事;對其他人來說,它也許仍然是必要的,但是對我來說,它不過是精神上無法適應的一種代數式顯示。今天的人通過受苦而在演下去的這一整部戲劇,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實際上,它從來就不存在。我的骷髏地骷髏地:古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骷髏形小山,耶穌在這裡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譯者都是玫瑰色的苦難,為了真正的罪人而使地獄之火不斷熊熊燃燒的假悲劇,這些罪人正處於被遺忘的危險中。另一件事……我越接近同母異父的親戚圈,圍繞著我的行為的神秘色彩就越濃厚。我從母親的肚子里鑽出來,可她對我來說卻完全是一個陌生人。首先,在生我之後,她又生了我妹妹,我通常把她說成我弟弟。我妹妹是一種無害的怪物,一個被賦予了白痴**的天使。作為一個男孩,同這個註定要終生當精神侏儒的人肩並肩地成長發育,這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當她的哥哥很使人受不了,因為很難把這個返祖的軀殼看做「妹妹」。我想像,她在澳洲土人中會做得很完美的。她甚至會擁有權力,出人頭地,因為,正如我說過的,她是善的精華,她不知道惡。但是就過文明生活而言,她是無能為力的;她不僅沒有殺人的願望,而且也沒有損人利己的願望。她不能工作,因為即使他們能訓練她,例如為烈性炸藥製造雷管,她也會在回家的路上心不在焉地把工資扔到河裡,或者把工資送給街上的乞丐。在我面前,她經常像一條狗一樣被鞭打,就因為她心不在焉地做了大好事,他們就是這樣說的。我小時候就懂得,沒有什麼事比沒有理由地做好事更糟糕的了。開始,我像妹妹一樣,受到同樣的懲罰,因為我也有拿東西送人的習慣,尤其是剛給我的新東西。我五歲的時候就挨過一次打,因為我勸母親把她手指上的肉贅剪掉。她有一天問我有了這肉贅怎麼辦,我的醫學知識有限,就讓她用剪刀把它剪掉,而她卻像個白痴似的真的剪了。幾天以後,她得了血液中毒症,然後她抓住我說——「是你讓我把它剪掉的,是不是?」她響亮地抽了我一下。從那天起,我知道自己生錯了人家。從那一天起,我學得像閃電一樣快。談談適應性吧!到我十歲的時候,我已經實踐了全部進化論。我的進化經歷了動物生活的所有階段,然而卻被拴在這個被叫做我的「妹妹」的人身上,她顯然是一個原始人,哪怕到九十歲也不會認識字母表的。我沒有長成一棵高大健壯的樹,卻開始倒向一邊,完全藐視萬有引力定律。我沒有長出枝葉,卻變成了窗戶和角樓。整個存在物在成長時變成了石頭,我長得越高,越藐視萬有引力定律。我是風景中的一個奇迹,一個吸引人、贏得稱讚的奇迹。只要生我們的母親再作另一次努力,也許會生出一隻大白牛,我們三個會永遠被陳列在博物館里,受到終生保護。在比薩斜塔、綁縛受鞭撻者的柱子、打鼾機器和人形古生物之間產生的談話至少有點兒古怪。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話題——「妹妹」在刷桌布時沒有注意到的一粒麵包屑,或者約瑟夫的花花綠綠的大衣,在老爺子當裁縫的頭腦里,這大衣要麼是雙排紐扣,要麼是燕尾服,要麼是禮服。要是我從我溜了一下午冰的冰湖上回來,重要的事情不是我免費呼吸了新鮮空氣,也不是我強健肌肉的曲線美,而是夾具底下的一個小銹點,如果不馬上擦掉,它就會損壞整隻冰鞋,造成實用價值的喪失,這對於我十分慷慨的思想傾向來說是不可理解的。舉一個小例子,這個小銹點會導致最引起幻覺的結果。也許「妹妹」在尋找煤油桶的時候會碰倒正燉在火上的梅脯罐,因剝奪了我們早餐中所需要的熱量而危及我們所有人的生命。必須得好好揍一頓,但不發怒,因為發怒會擾亂消化器官。得悄悄地揍,揍得見效,就像一個化學家打蛋白來準備進行一次較小的分析。但是「妹妹」不懂得這種懲罰的預防性,會發出殺豬似的尖叫,這會使老爺子受不了,於是就到外面去散步,兩三個小時以後爛醉如泥地回來,更糟糕的是,他在蹣跚中蹭掉了轉門上的油漆。他刮下來的那一小塊油漆會引起一場混戰,這對我的夢幻生活非常糟糕。因為在我的夢幻生活中,我經常同我的妹妹交換位置,接受施加於她的折磨,用我過分敏感的大腦來滋補這些痛苦。正是在這些總是伴隨著打碎玻璃、尖叫、詛咒、呻吟、嗚咽等聲音的夢幻中,我積累了不系統的古代宗教儀式的知識、入會儀式的知識、靈魂輪迴的知識,等等。開始也許是現實生活的場景——妹妹站在廚房裡的黑板旁邊,母親拿著一把尺子高聳於她之上,說:二加二等於幾?妹妹尖叫五。啪!不,七,啪!不,十三,十八,二十!我會坐在桌子旁,做我的功課,就像在現實生活中的這些場景里一樣,也許是在我看到尺子落到妹妹臉上去的時候,輕輕一扭或一動,我就突然到了另一個天地,那裡沒有人知道玻璃,主像基克普人基克普人:北美阿爾岡昆印第安人。——譯者或勒納佩人勒納佩人:北美阿爾岡昆印第安人的一個部落。——譯者不知道玻璃一樣。我周圍那些人的臉是熟悉的——他們是我的同母異父親戚,因為某種神秘的理由,他們在這新環境中沒有認出我來。他們穿著黑衣服,皮膚的顏色鐵青,就像西藏的魔鬼似的。他們都配備了刀子和其他刑具:他們屬於祭品屠夫的等級。我似乎有絕對自由和神的權威,然而由於事情變化無常,結果會是我躺在案板上,我的迷人的同母異父親戚之一會朝我彎下腰,拿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來割下我的心臟。嚇得大汗淋漓,我會在我感覺刀子正在搜尋我心臟的時候,高聲尖叫著背誦「我的功課」,越背越快。二加二等於四,五加五等於十,地球,空氣,火,水,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氫,氧,氮,中新世,上新世,始新世,聖父,聖子,聖靈,亞洲,非洲,歐洲,澳洲,紅,藍,黃,酸饃,柿子,巴婆,梓……越來越快……奧丁奧丁:北歐神話中的主神,世界的統治者。——譯者,沃登沃登:日耳曼神話中的主神,相當於北歐神話中的奧丁。——譯者,帕西發爾帕西發爾:亞瑟王傳奇中尋找聖杯的英雄人物。——譯者,阿爾弗烈德大王阿爾弗烈德大王:英格蘭西南部韋塞克斯王國國王,公元871—899年在位。——譯者,腓特烈大帝腓特烈大帝:即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魯士國王。——譯者,漢薩同盟漢薩同盟:中世紀北歐城市結成的商業同盟,以德意志諸城市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