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按規矩,七月初時尚食局會開始備蟹,但要八、九月進來的蟹才夠肥美可口,這頭一個月進來的蟹從不拿來直接做膳食,頂多做些蟹醬之類的輔料備著。
可如今七殿下點名要這道蟹釀橙了,她們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不做。
不僅要做,還要做好。
鄒尚食在房裡沉吟了半晌,崔婉和薛芹都不敢吭聲。等了好一會兒,鄒尚食終於起了身,一邊向外走一邊道:「去取我的圍裙來。」
竟是要親自出手了!
崔婉和薛芹互相一望,均知道機會難得,於是跟在鄒尚食身後時,薛芹笑著問道:「讓底下的孩子看看?」
鄒尚食正為怎麽讓七殿下滿意而頭疼,沒顧得上多想就應了,「看吧。」
兩人心裡暗喜,遂各自去叫手底下的人來——正七品選侍到從八品長使是來幫廚的,而正九品中使和從九品少使則是來「偷師」的。
尚食難得親自動手,還答應讓人觀摩學習,此時不叫上那幫孩子給她們見識見識,更待何時?
【第三章宵夜藏玄機】
雪梨和蘇子嫻忙了一天,回房後原打算倒頭就睡,結果還沒躺下就又被從房裡拎了出來,很是怨念。
等到了膳間,一看鄒尚食親自穿了圍裙正檢查食材,頓時完全清醒。
尚食局上下百人,尚食就這麽一位,鄒尚食自是廚藝最好的。可大多時候已用不著她親自下廚,雪梨這一批小宮女進宮三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陣勢。
四下看看,周圍只有崔婉和薛芹兩個女史手下的人。眾人心下都明白,這是自家女史有心爭取,為她們搶到了觀摩的機會,立即都提了十二分的精神,認認真真地看著。
畢竟,近來是決定她們這些小宮女去留的關鍵時期,誰也不想落選被打發出去。
四顆洗凈的柳丁已放在案板上,精挑細選出來的柳丁大小、顏色皆一樣。鄒尚食拿起一顆柳丁,取了柄狹長的刀,從柳丁上方側邊刺入,仔細地划著波浪般的線條,划滿一圈後用刀子一刮,一朵花型的「蓋子」就被取了下來。
如此將四顆柳丁都削出蓋子,鄒尚食將柳丁交予薛芹挖出橙瓤,自己著手調餡。
案上近二十種可用的食材排得整齊,鄒尚食剛要去取那碗荸薺,餘光一瞥面前的十幾個小宮女,手倒停了。
她溫言問道:「告訴我哪樣不能用。」
十餘人心弦一緊。
在膳間里,除了怕自己出錯,就是怕位高的女官提問了。那些在經驗豐富的女官眼裡算是常識的問題,許多時候她們都答不出來。
眾人靜了半天,誰也不敢先開口。許久,一貫被女官們看重的岳汀賢終於先答了,她指了指旁邊的青椒,「青椒不能用。」
鄒尚食未說對不對,只問:「為什麽?」
「青椒味道獨特且重,會掩住蟹肉鮮香,喧賓奪主。」
岳汀賢一字一頓地答完,鄒尚食終於露出一笑。
她點了下頭又看向旁人,「其他呢?」
眾人認真思索起來。
到底都是小孩子,又有能否留下的壓力,爭強好勝的心格外強悍,誰也不肯落在人後,很快就有了下一個答案——
「香菜也不能用……同樣的原因!」
有人說了一樣,沒說的人就少一樣可說,其餘人陷入了苦思中。
雪梨思來想去也沒主意,求助地看向崔婉,崔婉卻忙著低頭打雞蛋,全然沒理她。
「啊!」
她忽地一喊,連鄒尚食都微微一驚,周圍響起一圈笑聲。
雪梨大覺窘迫,紅著臉低下頭,支支吾吾的說:「鵝肉不能用。」
鄒尚食眸色一凝,「為何?」
雪梨指了指崔婉手中正在打的雞蛋,「鵝肉和雞蛋同食損傷脾胃。」她猶豫地抬眸偷覷鄒尚食,不知為何覺得心虛,總之聲音低了下去,「阿婉姊姊說無損身體比味道重要。」
崔婉聞言望過來,還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只是朝鄒尚食略一欠身。
鄒尚食卻是很滿意,讚許地點了頭,「不錯,對身體有害的東西再好吃也不能往上呈。」
語畢,她不再多問,著手挑了要用的輔料,這一關可算過去了。
雪梨一一記著鄒尚食挑選的輔料,有荸薺、青筍、薑末,豬肉末挑了帶一點肥的,香菇只取了一朵——大約是香菇的味道也比較「獨特且重」,雖然需要用它調味,但又怕掩住蟹肉的味道吧。
到了調味一步就是重點所在了,也是最困難之處。各樣輔料切成的碎末裝成一碗後,鄒尚食又加了三、五樣調料進去,手上動作很快,看不清加了多少。
而後她取了乾凈的筷子點了一點輕嘗,竟沒再做任何改動,味道剛剛好。
一眾小宮女看得訝異,心裡再度吶喊——好厲害,尚食局裡最難的就是調味了!
旁的用料大多還有個「幾個」或「幾錢」、「幾兩」的規定,但一到調味這步,女官們都是靠自己的舌頭決定,技巧顯得格外玄妙。
負責剔取蟹肉的宮女端著碗走來,眉頭蹙得厲害,「這是最好的幾隻蟹了。蟹黃幾乎沒有,肉也還不夠鮮。」
鄒尚食聞言卻沒什麽反應,依然氣定神閑,「取兩錢魚露來。」
小宮女們又趕緊記住了——鮮味不夠,可用魚露提鮮。
餡料終於調好,白嫩的蟹肉中有豬肉的淡粉、青筍的淡綠,荸薺與蟹肉顏色相仿,只添了些許晶瑩的感覺出來,填進挖空的柳丁中,橙白兩色相配得宜。
鄒尚食將先前挖好的花型蓋子蓋上,又把四顆柳丁一併放入蒸籠中。
一番忙完之後,已經是四更天,該準備早膳的宮人們陸續到了,一見尚食在場都是一驚,紛紛見禮。
再過一個時辰就是七殿下那邊來取膳的時間,鄒尚食吩咐宮女仔細看著,蟹釀橙需用小火慢慢蒸,將所有食材的味道都蒸出來,之後就是等待蟹釀橙蒸好,取出放入食盒中了。
於是鄒尚食一揮手,示意小宮女們可以散了,只留下女史們及當值的宮人。
雪梨和蘇子嫻終於得以回到自己屋裡,兩人倒在榻上歪了一會兒又重新爬起來,打鐵趁熱地將方才看到的蟹釀橙的做法詳細寫在手劄上,又接過對方所寫的看看,壓低聲音探討一番,而後各自將手劄收好,這才安心就寢。
小睡了兩個時辰,就又該起床忙活了。
盥洗後簡單用了早膳,雪梨和蘇子嫻進了膳間見崔婉正在切冬瓜,她們便要上前幫忙。
崔婉卻說:「雪梨,去把那邊小鍋里的東西吃了。」
啊?
雪梨一臉茫然,還是依言去了,打開小鍋一看,裡面竟是一份蟹釀橙。
明顯就是尚食先前做的,她一時未敢動,疑惑的望向崔婉,「阿婉姊姊?」
「吃吧。陛下說了不給七殿下送去,讓賞給底下人。」崔婉淡淡笑著,「尚食說你們昨晚答了話的一人一份,還有一份送給來傳話的宦官了。」
雪梨更好奇了,不明白皇上為什麽不讓給七殿下送去。眨眼等了等,看崔婉沒打算解釋,便默默忍下了好奇,按捺不問。
反正背地裡再打聽就是了……
她和蘇子嫻一起把那份蟹釀橙分了,一邊吃一邊讚歎尚食的手藝就是不一般,味道調得剛剛好,少一分則太淡多一分則刻意。
當然,光讚歎還不夠的,這味道也需記住。萬一日後輪到她們來做這個呢?即便不知道調料該放多少,知道大概的味道分析起來也能容易些。
過了晌午偷得半刻閑暇,雪梨和早起當值的同齡宮女們一聚首,就知道了這蟹釀橙是怎麽被攔下來的了。
同屋的蔣玉瑤說:「今天剛要把蟹釀橙送出去,太醫院就來人了,說七殿下在紫宸殿外跪了半個時辰,染了風寒,得吃些清淡的。」
太醫這話一擋,蟹釀橙就成了個難題。葷腥必定不算「清淡」,可尚食局又不敢直接把菜扣下。
末了給御前的人塞了銀子,托掌事宦官陳冀江去詢問皇上的意思。
隔壁屋的白馨宜叉腰道:「後來御前回話說,陳大人是被陛下斥出來的,陛下說:『吃什麽吃,安心養病。』」
幾人閑談的動靜有些大,嬉笑間最外側的姑娘突然一捂頭頂,轉身一句「誰啊」都還沒問出口,就猛地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