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掮客張喜祿
國營廢品收購站這個地方,前身是長河公社的糧倉,但是這個糧倉經常鬧鼠患,而且估計是挨著後山的原因,地面容易受潮,實在是不適合儲糧。
所以前兩年公社的新書記上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向縣革委會申請了一筆專項資金重新蓋了公社糧倉。
至於舊糧倉就成了現在的廢品收購站。鬧鼠患倒是對廢品儲存影響不大。
偌大的舊糧倉改成廢品收購站后,縣國營廢品收購站就安排了一個工作人員,又臨時在本地招募了一個人,可見平日里工作量也真不大。
現在收購站大門被這麼一上鎖,門口空空蕩蕩的,就剩韓春雷哥倆。韓春雷正琢磨著今天的晚飯和住宿的著落,實在不行就只能到大姑家去蹭個飯再湊合一宿了。
想歸想,但韓春雷還是猶豫了。雖說他大姑家是紅旗村的,而且紅旗村是長河公社所在地,轄下十幾個村子里就屬紅旗村最富裕,但不代表他大姑家日子就過得舒坦。要說他大姑剛嫁給他大姑父那會兒,還真是嫁的好人家,畢竟他大姑父是長河中學的教師,端鐵飯碗,吃公家糧,拿硬工資的。
但是前些年他大姑父思想比較激進,酒後胡亂說話,被造反派抓住了把柄,批鬥了三個多月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後送進了監獄。至今四五年了,還沒出來。
那會兒韓春雷的表妹又才讀初一,這家的負擔全落在他大姑肩上。學校可憐她們一家,就讓他大姑在學校臨時燒鍋爐,每月領個十七八塊錢的臨時工資。這幾年雖然熬下來了,但日子過得也不容易。、
自己哥倆過去又是吃又是喝的,給人添麻煩不說。關鍵是他記憶里,他大姑家住得還是當初學校分給他大姑父的房子。筒子樓里住了好幾十戶人家,一家就只有一間房,做飯什麼的就在樓道里。過去借宿實在是不方便,也很尷尬。
「小兄弟,喂,喂,這邊……」
這時,韓春雷貌似聽到身後不遠處有個聲音,好像是在沖自己打招呼。
他轉身一看,收購站正對面的一條小巷子,有個矮瘦矮瘦的男子沖自己不斷揮著手。
反正收購站也關門了,賣廢品也是明天的事兒,韓春雷便挑起扁擔帶上弟弟向對面巷口走去。
走近了看,這矮瘦男子年紀也不算大,頂多二十五六的樣子,穿著打扮也是一身國防綠,看著其貌不揚,就那兩撇小鬍子還挺有個性的。
「小兄弟,你這是要賣廢品?嚯,滿滿兩籮筐,這都是你攢的?」小鬍子問道。
韓春雷不知這人底細,只能按著剛才和收購站說得一樣,好讓對方打消了欺負他跑單幫的心思。
「原來你是柴家塢的啊?我二姨家也是你們那的。韓喜貴知道嗎?村西祠堂邊兒上那家。」
小鬍子這麼一說,韓春雷倒是知道這家人,畢竟是一個村子的,瞬間消除大半的戒備。
見著韓春雷點頭,小鬍子笑了笑,熱情地自我介紹道:「小兄弟,我叫張喜祿,你叫啥?」
韓春雷倒是沒有隱瞞,自己說了名字。
張喜祿又指了指對面大門緊鎖的收購站,又指了指韓春雷的扁擔,問道:「國營店的人是不是跟你說今天下班了,讓你明天來?」
韓春雷嗯了一聲,問:「你這麼知道?」
「嘿。國營店的這些人都是老爺作派,我隔三差五蹲這兒,但凡這個時間點,這倆傢伙都是提前下班的。我太了解他們的德行了。」張喜祿笑道。
韓春雷一聽,微微一訝,隔三差五在這兒蹲點,難道這傢伙是一枚掮客?聽這意思,長河公社還有第二家廢品收購站唄。
果然,再一聽張喜祿問道:「小兄弟這些廢品著急出手不?我給你介紹一地兒,收破爛給的價兒,比國營店要高一成半,你賣不?」
韓春雷差不多聽明白了,問道:「私營的廢品站?」
張喜祿點點頭嗯了一聲。
韓春雷笑道:「這好像不允許吧?這是在挖社會主義牆角啊,小心被人抓了告你們一個投機倒把!」
張喜祿先是微微一駭,但隨後看著韓春雷面上的笑容,放寬心了不少,說道:「這有啥?也就在咱們長河公社這小地方,我聽人說,再往南去,有的地方鬧得更凶,大白天街上都有人推著車賣衣服褲子,嘿嘿,據說連絲襪都敢沿街賣。」
韓春雷知道他說的再往南去是哪裡,不過也不想多說什麼,現在著急處理掉廢品,然後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然後再想辦法解決住宿的問題。
既然有地方價格能給得高一些,何樂不為?他可不是什麼迂腐不化的人。
「帶路吧。」
韓春雷挑起擔子帶上弟弟,跟著張喜祿離去。
路上和張喜祿簡單聊了一下,這傢伙果然就是個掮客,尤其是外地人來紅旗村,什麼帶路啊,介紹買主賣主啊,幫人跑腿兒,這些活兒他都干。反正幹了活兒做了事兒,要給他好處費。他不攬本地人的生意,一是本地人基本不需要他介紹或者帶路,二是本地人容易賴賬不給好處費。外地人就不敢不給好處費了,畢竟相比外地人,張喜祿也是紅旗村的地頭蛇。
像韓春雷這擔廢品的買賣介紹好處費,張喜祿要的也不算低,就要了三毛五的好處費。這年頭三毛五可不是一根棒冰的事兒。單是長河公社這一帶的豬肉價格,低得時候,豬肉四毛一斤,高的時候,豬肉八毛一斤。
所以三毛五的好處費,光是豬肉就可以買差不多五六兩甚至一斤了。
此時太陽已經早早下山,天色也漸漸昏暗起來,跟著張喜祿走在長河公社的水泥路上,看著路邊兩旁的一根根高聳的電線杆,看著早已關門的供銷社、或者正在關門的理髮店、照相館什麼的,韓春雷突然有點感覺像是回到了原來那個時代。應該說是那個時代的城中村。
「到了,就是這裡!」
繞過了好幾條小巷子,終於進了一戶破落的小院,院里有幾個婦女在忙活著。他們正將院里堆積的各種瓶瓶罐罐,破銅爛鐵破涼鞋,廢紙舊報紙什麼的,分門別類地整理著。
一看就是家庭作坊式的廢品收購站。
「怎麼樣?是不是場面很震驚啊,我告訴你,隔壁浦沿公社的幾個村子,還有梁家墩公社的幾個村子,他們的廢品都偷偷往咱們這裡送。送的不是國營站,而是這裡!」
張喜祿很是自豪地指著這滿院子的廢品,說道:「瞧見沒,這些不過是半個月收上來的,至少一大半都是我張喜祿介紹來這裡的。」
說到興奮處,張喜祿踮著腳尖趴在韓春雷耳邊,輕聲細語道,「這個曹老闆路子很廣,聽說他有親戚在縣城也私底下搗騰廢品,也不知道是什麼門路,靠著搗騰廢品竟能發了財。誒,有門路的人就是發財啊!」
廢品收購的生財門路是很多的,韓春雷倒是不太好奇,因為他有個大學同學考上公務員后就是分配到了環保部門,整天聊得都是垃圾上的門道,什麼再生資源、什麼金屬二次分解、什麼電子垃圾再生利用等等……反正韓春雷不是專業人士所以沒仔細研究過,也就聽了個大概其。
「喜祿,又帶客人來了?」
一個爽朗的聲音從院里的一間房裡傳出,門一開走出一個四十五六歲中年男子,倒是穿著一件時下城裡流行的確良襯衫,看著挺時髦。
「是啊,天焦叔。」
張喜祿把韓春雷介紹了一番,又向韓春雷介紹了一下這家私人廢品收購站的老闆曹天焦。
曹天焦叫過來一個整理廢品的婦女幫忙卸東西,然後親自點算了一下韓春雷的這兩擔子廢品,統計的非常詳細,點算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多算了。
約莫過了半小時的樣子,曹天焦一邊撥著算盤,一邊對韓春雷說道,「破涼鞋牙膏皮這些不值什麼錢,倒是破銅爛鐵有點份量,我按照比國營收購站高一成半的價格給你算,攏共三塊七毛八,我再給你補兩分錢湊個整,三塊八。我給你三塊整錢的糧票,然後再給你八毛錢,怎麼樣?」
三塊八毛?
這倒是在韓春雷的接受範圍之內,這年頭工廠的初級工人也才三十一二塊錢的工資,日薪算下來不過一塊多。豬肉也才四五毛一斤。相對於五斤糖豆的成本,短短兩個多小時在家地村的糖豆換廢品,來回不過幾十里山路,無論是時間上還是利潤上,回報比都已經很高很高了。
雖說當下物資匱乏,但人民幣購買力很堅挺啊。
所以當韓春風聽到對方報出三塊八毛的回收價時,九歲的孩子眼睛都綠了!這能買多少斤大肥豬肉啊!
韓春雷聽完曹天焦的話,想了想,說道:「曹老闆,你還是給錢吧,我晚上還得住旅社!」
「什麼?住…住旅社?」曹天焦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賣破爛的少年。張喜祿也很是驚訝地看著韓春雷,吶吶問道:「兄弟,你這才掙了三塊八毛錢,就要一把造完?」
韓春雷一愣,問道:「什麼意思,住一宿旅社很貴嗎?」
說實話,他真不知道現在的旅社一晚多少錢,想來在當下這種物價,不會太貴吧?
不過張喜祿還是狠狠擊碎了他的小美好。
張喜祿說道:「咱們長河公社只有一間國營旅社,就是供銷社旁邊那個長河招待所。十人一間的大通鋪,一個床位九毛錢,六人一間的,一個床位一塊二。至於四人一間的,你跟你弟一人一個床位,正好今天白乾!至於兩人一間的,你就別惦記了,都是外地領導來了才能住的。」
韓春雷:「……」
好吧,長見識了,真不知道。
看來在國營招待所面前,購買力如此堅挺的三塊八毛錢,還睡不起標間。
張喜祿看著韓春雷發愣的樣子,笑道,「還有二十人一間的大通鋪,不過很臟很味兒,五毛錢一個床位,可以湊合一宿。」
韓春雷點點頭,「只能這樣了。」
想著睡一宿一塊錢,小兩斤豬肉要沒了,一陣心疼。
張喜祿道:「走,挑起你的擔子,我帶你去招待所。這次帶路,免費贈送。」
說完,跟韓春雷伸了伸手。
韓春雷這時正一毛兩毛,一分兩分地數著曹天焦付給他的錢,見張喜祿伸手,就數了三毛五給他。
「兄弟誠信人!」
張喜祿接過錢,笑道:「兄弟,給我你的介紹信!」
韓春雷一愣,「啥介紹信?」
張喜祿翻了翻白眼,鄙視道:「你真夠土包子的,難道你們村長讓你來賣廢品的時候,沒告訴你住招待所要村裡給你開介紹信嗎?」
其實張喜祿已經早早看穿了,根本不是柴家塢的村部讓韓春雷來賣廢品,他不知道韓春雷這麼些廢品這麼來的,但是他可以肯定,沒有一個村部派人來賣廢品還讓他住旅館的。這得多奢侈多浪費啊!
韓春雷有些尷尬地搖了搖,真不知道有介紹信一說,好吧,回來1979,又長見識了。出門在外還要開介紹信!
韓春風在後面弱弱地說了一句,「哥,姐那年去縣裡辦事,就是找村裡開了介紹信住旅社的。」
韓春雷撇撇嘴,那你小子怎麼不早說?何苦讓你哥這麼尬?
「沒介紹信就沒介紹信吧,我帶你去個不用介紹信也能過夜的地方!」
出了收廢品的小院,張喜祿五根手指伸出,對韓春雷比劃了一下手掌,說道,「帶個路,五分錢!干不?」
韓春雷伸出兩根手指,「最多兩分,多一分我自己去打聽!」
張喜祿說道:「好,成交!」
很快,張喜祿帶著哥倆鑽出幾條小巷,回到了水泥主路,然後差不多走到了長河公社初一十五趕大集的市場附近,來到一家澡堂子的店門口。
韓春雷疑問道:「來這兒幹嘛?洗澡?」
張喜祿驕傲地說道:「少見多怪了吧?這澡堂啊,白天可以洗澡,晚上也能洗澡,但再晚些沒什麼人洗澡了,更衣室那地兒就可以鋪幾層大浴巾在地上睡覺了。」
說到這兒,張喜祿用手比劃了一個數錢的動作,笑嘻嘻道:「關鍵是省錢,洗個澡就能蹭一宿覺,人是多了點,也吵了點,但是划算啊。出門在外,能省則省啊,春雷兄弟!」
韓春雷聽著張喜祿的話,重重點了一下頭,說道:「你說得對,這次出門除了長回見識,更重要的是認識了喜祿大哥你,真的非常開心。喜祿大哥,你腦子活,久住長河公社在紅旗村也人脈足,總做掮客也不是長久之計!」
張喜祿苦笑道:「兄弟啊,不幹這個,還能幹啥?一沒本錢,二沒門路,就這個,還是偷偷摸摸的干呢。」
韓春雷嗯了一聲,看著腦子活絡的張喜祿,想著今天在曹天焦廢品院里的小小震撼,心中倒是有了個不太成熟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