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非魚
晉國北方邊界。
蒲邑
這是一個比較小的城,人口不過兩三百戶,按當今的演算法,至多不會超過兩千人。
而遠在北方的防守軍隊所需的一切供應,都是有這個城池在負擔著。
以粟與黍為主要作物,產量並不是很高。
城外不下三萬畝土地,一年所產,總計不過六十萬石上下,扣除掉稅賦,百姓剩餘不足三十萬石。
邊疆地區,稅賦多是十五稅八,有時更高,戰時,百姓無顆粒,由城中士族把控,但卻聽命於邑司。
此時,天色微明。
經過昨日轉暖,雪停了半日,想必西關下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關山軍馬便會在今日到蒲邑取軍中所需之物。
十餘騎自西關下來。
當先一騎馬背上另帶著一個孩童,七八歲的樣子。
穿著狐裘,一眼便能看出那是貴族家的子弟,那一身氣質是沒法掩飾的,再加上雪白色的狐裘,其身份昭然若揭。
狐裘有雜色,紅色,黑色,白色。不是貴族子弟,連雜色狐裘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物件,更何況是最珍貴的白色狐裘。
白色狐裘產自漠北,漠北,有奇異狐族,其中王者皆是全身雪白,被胡夷射殺之後,輾轉千里才能到達中原,每年所得,周室佔三成,其餘七成分賞十八國。
三成看著挺多,卻也不過七八件。
那麼,這小孩兒的身份,只能說是貴不可言。
踏著堅硬的雪地,一聲聲嘠吱嘠吱的聲音傳出,沒有洛陽宮中騎馬的那種嘚嘚之聲,卻更是讓小孩兒痴迷。
抱著小孩兒的西關卒帥,看著蒲邑近在眼前:「公子,快到蒲邑了,待下臣稟明邑司,公子便可回國了。」
小孩兒卻是看向前方,不言不語。
他並沒有告訴這位卒帥自己的真實身份,哪怕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當今天下,自周恆王伐鄭失敗之後本來就式微的周室變得更為弱小整個天下早已有禮崩樂壞之勢,十八諸侯國對洛陽天子令早就愛理不理、陽奉陰違。
晉國縱然是姬姓諸侯,也不例外!
一年前,林胡陳兵洛陽城下真的是晉國防守不力么?
生在帝王家,便是小小年紀也有了一份相對而言較為深沉的城府。
若是晉國國君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他,還會捨得讓自己回國么?或許,他會留下自己,像當年齊恆公姜小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何曾在意過洛陽的感受?之後更有宋襄公,秦穆公,晉文公,楚莊王等四位稱霸的諸侯,其中楚莊王更是大逆不道的問九鼎輕重,欲圖移九鼎於楚。還好王孫滿力爭,才保留了天子的些許威嚴。而晉國在重耳稱霸之後更有五十年前晉悼公復霸如今的晉國也未必就沒有再次稱霸的意圖!
這晉國,若還想再這樣稱霸一次,那,自己豈不是送上門的肥肉?
至於這身狐裘,李非魚則告訴卒帥,是從林胡偷出來的。這顯得幼稚至極的謊言早便被卒帥識破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揭穿。
寒風席捲,似乎是因為天氣轉暖,冷熱相形之下,倒顯得更加寒冷。
緊了緊狐裘,小孩兒點了點頭,直視著遠方的城池輪廓,心思卻不在眼前。
十餘騎瞬息間抵達城門下。
十八尺高的城牆上探出一個腦袋。
「王大人回來了,開城門。」
似乎,這卒帥的地位很不一般,不然也不會讓守門士卒在開城門前加上王大人回來了這樣一句分明帶著討好意味的話語。
木城門緩緩的打開。
一隊十人快速分裂城門兩側站立,迎接十餘騎入城。
城牆厚約三丈,城門走廊便也長三丈。
這在中原是不可能花費這麼多氣力去修築這麼厚的城牆的,便是洛陽城牆也不過一丈零三尺,容三騎并行城牆之上。
這三丈城牆,便是騎兵,也可以在城牆之上衝鋒了。
胡夷,真的有這麼強大么?
不知道,秦國和衛國的邊界城邑是否也如這般,也如這般大敵當前的模樣。
剛入城門。
卒帥王霖便對身邊甲士道:「我等護送洛陽李公子前來,你速去稟報邑司大人。」
站立在城門走廊右側為首之人出列行禮:「喏!」隨即轉身跑了出去。
隨後,十餘騎翻身下馬,牽著馬向城內走去。
天子令,城邑之內不得縱馬,違逆者,五馬分屍!
這似乎是小孩兒在諸國之中看到的唯一一條還在被諸侯遵守的天子令。
看著頭頂空蕩蕩的城門洞頂。
小孩兒懷念起那個叫做安樂的小女孩,那是父親大人為自己指派的隱衛,以前過城門洞時,她都會弔在洞頂,看著自己,自己看向她,她就會靦腆的笑起來。
安樂是個很有趣的小女孩,怎麼有趣呢?
她只會笑,殺人時,她笑,救人時,她也笑。
開心,會笑。難過,依然只是笑。
她也是個神秘的小女孩,經常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但只要一叫她,她就會神不知鬼不覺的從自己背後走出來。
只是,後來,小女孩似乎是去了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原因是變得更強大,更能保護自己,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是那次自己被刺殺,若不是父親大人及時趕到,自己和安樂都會死得悄無聲息。
而之後,不到一個月,胡夷陳兵洛陽,烽火連月,沒有一個諸侯來援。隨後,天子求和,胡人收了自己做質子。
那時候,小孩兒就明白,洛陽的缺陷在哪兒。
洛陽沒有強大的軍隊!
似乎,小孩兒在這城門洞頂又看見了那靦腆的笑意。
對著自己靦腆的笑。
似乎,那種靦腆的笑,是只屬於自己的。
想到這兒,小孩兒不由的裂開了嘴角。
王卒帥看著小孩兒裂開的嘴角,到底是小孩子,知道要回家了便這樣不加掩飾的笑了起來,還以為那些天子近臣的子弟會有多深的城府呢。
穿過市井,到達城中邑司府邸。
中間並沒有遇到太多人,或許是這邊疆城池人少,或許是太早了。
一路極為冷清,邑司府門前只有一個家臣守著。
那人似乎早就接到了邑司的命令。
見到王卒帥和另外兩個甲士,便直接迎了過來。
先是向著小孩兒行了一禮:「見過公子,見過卒帥。」隨後緩緩起身:「公子,卒帥,邑司有請!」
王卒帥點了點頭,牽著小孩的手,對身後兩個甲士示意了一下,便跟隨那位家臣向里走去。
而那兩位甲士則是站在府門外等候著。
邑司府邸也並不是很大,進了府門,便是一個小院子,院子旁是馬廄,兩三匹棕色大馬站在其中。
見得生人路過,便打著噴嚏輕輕嘶鳴著。
經過院子,進門而去,便見一人身穿禮服端坐於正中。
禮服?
這是有多久沒在諸侯國見過了?
這人此時穿禮服,多半是因為自己說了自己是洛陽人的原因。
那人並不起身,反而正襟危坐,看著兩人緩緩走進。
王卒帥向前拜禮:「大人,這便是洛陽李家公子李非魚。」
邑司這才緩緩起身,依足了周禮,濃重的拜了下去:「下臣拜見公子。」隨後又緩緩起身。
對於洛陽來使,諸侯國臣子皆要自稱下臣。
李非魚卻不在意這些,裝傻一般沖了過去,一把抓住邑司長袖,裝著奶聲奶氣的模樣問道:「叔叔能送我回洛陽么?我父親定會重禮相謝!」
邑司神情一滯,派往國都新田的使者才出發半日,不知道國君的意思,他怎麼能又怎麼敢輕易便將這小孩兒送回洛陽。
年前胡夷陳兵洛陽,可是抓了一位姬氏李姓公子做質子的,那可是天子的嫡長子,若這小孩就是那位,自己將他放走了,指不定國君會怎麼發怒呢。
「這蒲邑,邊塞風光甚好,公子便在此處小住幾日,待公子倦了,下臣定送公子回家。」
李非魚心中一愣,自己裝得還不像么?不會被看出什麼來了吧。
繼續哭鬧起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叔叔送我回家!」
邑司微微一笑:「公子可得珍惜啊,此次來了邊塞不多走走看看,日後,怕是沒機會來了。公子就請小住。」
邑司轉身對著後堂道:「把公子帶進去洗漱一番。」
後堂之中走出一個女子,應喏之後,拉著哭鬧著的小孩兒便往裡去。
此時,王卒帥才開口:「邑司這是何意?」
「這事,國君已經知道了,國君未下令之前,這位公子便只能在蒲邑呆著!」
「你懷疑他是那位?」
邑司點了點頭。
王卒帥冷小意思:「一丘之貉。」隨即拂袖離去。
邑司卻是毫不在意,若這孩子真是那位,那麼,自己怎麼也能換個上卿之位,可與叔向祁奚同殿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