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不覺羞
這一刻,劉恆感覺被人扒皮抽骨一樣的難受。
如果說剛才被問及「驕傲」的時候,他心裡只是有著片刻的慌亂,那現在,他真的感覺自己在這位長侯女的面前,已經慚惶無地。
是啊,劉恆,你一個小乞丐,你為何那麼驕傲?
連劉恆自己都不知道。
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雖是一個不知多少次都險些凍餓而死的小乞丐,但他內心裡卻從來都堅信,自己絕不會是生來就是乞丐,更不會畢此一生一直是乞丐。
他總覺得自己此生一定要去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業。
雖然他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事業。
而且他總覺得自己有些安於現狀。
他不知道這些思想來自哪裡,只知道從自己記事的時候起,就已經是這樣想了。且這些年來,無論何種磨難,他都從未更改心中所願。
因為心有願景,故而眼前一切,皆不足道。
只是在這一刻,在一位尊貴的侯女面前,當她問,「你為什麼那麼驕傲」的時候,劉恆覺得,這一切都無法說出口。
並非羞於表達自己的雄心壯志,只是他覺得,在一個一事無成的小人物而言,張口閉口自己有不甘人下的大志向,實在是徒增笑談而已。
於是他期期艾艾,好一陣子才終於艱難地開口,「小人……」
然而這個時候,程雲素卻又搖了搖頭,打斷了他鼓足勇氣的開頭,只是平靜地道:「算了,對於你的驕傲,其實我並無興趣。」
劉恆聞言呆立片刻,忽然沉默下去。
心中有著些微的挫敗感,但更多的是一種釋然。
他曾恍然於程雲素摘去帷帽之後驚鴻乍現一般的驚人美貌,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她美若夢中的神妃仙子。
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
他知道自己身為何人,亦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更知道自己當如何行事。
是以並無綺念。
且他並不會以為夸夸其談是什麼值得去做的事情。
於是沉默片刻,他再次轉身要走。
但這個時候,程雲素卻又忽然開口,問:「劉恆,你學過兵法嗎?」
劉恆沉默片刻,肅然拱手,道:「回稟侯女,小人出身乞丐,前些年才識得些文字,兵法……卻是不曾學過。」
「我學過!」
她忽然站起身來,劉恆愕然抬頭看時,見她臉上有些少見的興奮。她轉身,向劉恆招手,「你來!過來!」
劉恆愣了一下,走過去。
兩人並肩站在大青石上,程雲素抬手指向腳下一座山谷,道:「此處道狹,可伏兵!」又指一山,道:「此山險要,那緩坡處,看到了嗎?就是那裡,以三五百人立寨,敵縱有萬人,不能克也!」又講昨日行經何處,當在何處立寨,前日所經一山,與面前某峰有何異同,若到用兵之時,當如何善用山勢。
凡此種種,頃刻萬言。
她樂此不疲。
劉恆初聽時有些懵懂,但耐心聽下來,竟漸覺有些趣味,只是才到興趣濃厚之處,她卻又忽然停下了。
扭頭看時,劉恆看到了那滿臉的寥落之意。
這是在她臉上從未見過的毫無遮擋的情感流露。
無論是剛才那單純的小女兒一般的興奮,還是此刻的滿臉蕭瑟,都與她此前那副清冷華貴的模樣,判若兩人。
只有美艷,前後如一。
她搖頭苦笑片刻,自己輕提裙裾,重又在大青石上坐下,微仰頭看著劉恆,道:「你坐,坐下吧!」
劉恆心有忐忑,但仍是依言坐下。
只是下意識地離了她足有一臂遠,人亦是低了頭,並不敢看她。只偶爾抬頭時,故作不經意間瞥去一眼。
她臉上帶著一抹恬淡的笑意,緩緩道:「我八歲那一年,父親上《平雲漢十三策》,計一萬七千餘言,擘畫詳盡。然今上不能用,且下詔申斥,稱『齊、漢,兄弟之邦也,再有妄言兵事者,誅!』,父親遂鬱郁不得意,每日以琴棋自娛,閑來教授我們姐弟幾個書畫之道。但我卻並不愛學。」
「父親見我聰慧,卻不肯學,便問我,欲學何術?我得家人提醒,知父親苦惱於諫言不得用,便告知父親,欲學平漢之策。父親當時大笑,次日起便傳授我姐弟幾人兵法之要,與治國之術。」
「我極聰慧,非但學得極快,且常能舉一反三,諸弟皆遠不及我。父親愛我,常嘆息,說:汝若為子,當立為侯嗣,以襲二郡之地。」
…………
劉恆一言不發,很認真地聽程雲素講起顯陽侯府的私密之事。
他清楚地聽到了一個女子是如何奮發圖強,又是如何一步步成長為現如今這位行事英敏果決的長侯女的過程。
西天的紅日正在一點點墜下去。
程雲素漸漸停下了。
神情寥落。
劉恆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早在金虎寨門外的時候,程雲素就已斷言:顯陽侯府並不會派人來把她接回去了。
兩人都沉默著。
許久之後,程雲素說:「劉恆,你知道當咱們走出這座山的時候,外面可能已經布滿了各種哨探,且頃刻間就會有無數人把咱們包圍起來,插翅難飛嗎?」
劉恆沉默片刻,緩緩點頭,道:「小人……猜到了一點。」
程雲素低頭片刻,再次抬起頭來時,臉上帶著些奇怪的笑容,側首看向劉恆,道:「死並不可怕,但是在死之前,我還有一件憾事,你可願助我?」
劉恆當即站起身來,拱手道:「侯女請吩咐。」
程雲素也款款站起身來,目視劉恆,坦然笑道:「久聞男女床笫之樂,乃人間之極樂,有甚於封侯者。今我將死,願與君一試,如何?」
劉恆聞言目瞪口呆。
三十步開外,王離忽然道:「姑娘,不可呀!」
程雲素並不看他,只是道:「離叔不必多言!為我守好床幃便是!」
王離聞言不再說話。
於是她笑著對劉恆道:「據說此事初時極痛,但只消撐過最初,其後便漸覺酣美,乃至淫聲高張者,亦比比皆是!世人行昏禮,不過以夜色遮羞而已。如此美事,我不覺羞。此時日色尚明,正是好時候。如此以天為幕,以地為席,行此美事,卻也不負我平生志願。」
劉恆後退半步,道:「侯女,這……」
此時,程雲素卻已經扯開了自己腰中束素,笑著揚聲道:「離叔,你若怕羞,待會兒可要捂上耳朵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