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兄妹
劉恆很快就離開了周家的巷子。
只是離開前,當再次走到周家那牌坊下,他忍不住驀然回首,再次看向周家的府邸,隨後目光又轉向離周府稍遠的另外一戶人家的宅院上空。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能看到一些別人都看不到的東西。
比如周家上空氤氤氳氳著的那一團青色霧氣,以及另外那戶人家上空,那幾乎將整座宅子都覆蓋盡了的更大的一團。
多年來小心翼翼的試探,使得劉恆知道,那青氣,不礙陽光,不遮雨露,對於這茫茫塵世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它們近乎於不存在。
而且,似乎也的確是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它們的存在。
除了自己。
只是那些青氣,卻叫劉恆清楚地知道,自己所生活的人間,並非純粹的人間。
當然,劉恆知道,自己還沒有資格為別人擔心。
他現在更喜歡去計較些柴米油鹽。
扭頭離開周家的巷子,順著原路返回,中間他拐進了上市。
稱了二斤鹽。
打了一斤菜油。
又買了三斤小米,十斤糙米,十斤雜糧面,甚至還狠下心來買了二斤白面。
三丫嘴饞,最近老嚷嚷著想吃白麵湯餅。
小劉章雖然不說話,但也嘿嘿地笑。
不就是二斤面嘛,給他們!
最後猶豫了一下,他又轉進布鋪里扯了二尺水藍布。
店裡的夥計把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問:「你扯二尺布,能好做什麼用?」
劉恆老老實實的實話回答人家,說:「我妹妹說要給我們做幾雙新鞋,我尋思二尺布當鞋面,夠用了。」
夥計越發詫異,「你要真做鞋用,以前買的布裁衣服剩下的,湊合湊合,也能當鞋面啊,何必費勁巴拉的扯二尺布回去?」
這下問得劉恆有點臉紅,他說:「兩年沒扯布了。」
夥計聽了獃獃地看了他一眼,量布的工夫,趁掌柜的沒注意,剪子往布卷子那邊偏了能有一個巴掌,這才呲啦一撕,也就算是多給出一雙鞋面來。
劉恆有些尷尬。
他不習慣佔人便宜,當著掌柜的,他甚至連道謝都不能。
腦子裡飛快地算了算賬,他尷尬地說:「我……再給我扯一丈二的深藍,要秋冬的那種厚布,不要多,就一丈二。」
那邊掌柜的聽見這話有些奇怪,還往這邊看了一眼。
劉恆心裡盤算,雖說眼看就是盛夏,但秋天終歸是要來的,自己兄妹幾個老去黃先生那裡旁聽他講課,沒給過什麼東西,現如今好歹攢了幾個錢,不如就趁現在給他扯塊布,讓三丫給老先生做身衣服,就當束脩了。
他覺得,這比給那幾斤肉要強。
這回量布的夥計沒多給,就是扎紮實實的一丈二。
結了賬出了鋪子,劉恆抬頭看看太陽,覺得時間不早了,就快步往回趕。
看見下市門口有吹糖人的,他又有點後悔,其實該買點糖的,只是太貴了,而且覺得那東西吃不吃都無所謂,就老是捨不得買。
猶豫了一下,他湊過去,買了倆糖人。
等回到自己的魚攤子,陳樂還知道先幫著接過去罐子、布褡褳,三丫卻是高興地一下子蹦個老高,先把糖人接過去了。
她一個,陳樂一個。
劉恆傻笑著看著他們。
但他們都沒急著往嘴裡遞,只是看著劉恆。
三丫問:「哥,你就買了兩個啊?」
劉恆呵呵一笑,「我的已經吃完了。小四沒跑腿,沒他的份兒,晚上讓他吃湯餅。」其實主要是天太熱,糖人要是拿回去,他怕化了。
結果他倆都不信。
這是劉恆的老套路了,早沒人信了。
陳樂先把他的遞過來,說:「哥,給你這個,我早上吃的有點多,到這會子還有點膩,不想吃。」
劉恆呵呵地笑,嘴裡卻不客氣,「少廢話,趕緊吃你們的!事情真多!」
三丫嘿嘿地笑笑,舔了一口。
「甜嗎?」劉恆問。
三丫點頭,雙丫髻跟著晃悠,那雙大眼睛像湖面一樣清澈水潤。
她說:「甜。」
劉恆笑笑,「那吃吧!別耽誤賣東西!」
說完了,他又回去蹲下了。
這會子眼看也沒什麼生意,三丫舔著糖人,也過去蹲下,絮絮叨叨地跟劉恆念叨剛才的事情:她想要給那個傢伙三個銅錢,但二哥說,今天的魚估計又賣不完,不如給他一條魚,他回去可以燉個湯,是頓肉食,比三個銅錢值錢,咱們又免了拿回去魚也壞掉,最後她覺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但她還是偷偷又多給了那人兩個銅錢。
他說二哥因此想凶她,說她不會過日子。
她說她的,劉恆只是笑呵呵地聽著,也不插話,充其量就是最後點點頭,說:「行。」
三丫一向話多,吃糖人都堵不上嘴。
她跟陳樂絮叨,陳樂老是跟她爭,跟她辯,於是她就不愛跟陳樂說,劉恆話少,家裡的老四劉章也話少,都是她的最佳訴說對象。
時近中午,下市漸漸不再那麼熱鬧。
眼看著也沒什麼人來買魚了,兄妹三個收拾了一下,也不捨得在下市裡買些飯吃,當時就頂著大太陽出了下市,直接往家裡趕。
一邊趕路,一邊陳樂跟三丫就抬起杠來。
其實也不會什麼,反正他倆總是說著說著就能抬起杠來。
當然,拌嘴是拌嘴,可也就僅限於拌嘴。
他們四個人打從走到一起,到現在都多少年了,從來都沒紅過臉。
大家都是從苦日子裡趟過來的,都知道有個知冷知熱可以信賴的人抱團取暖,是有多麼的難得。
雖說不是親兄妹,但這些年下來,其實早就勝過親兄妹了。
於是,他倆吵吵他倆的,劉恆從來也不答話。
只是背著背簍,感覺著重量,回想剛才往陶罐里放的時候,那剩下的十幾條魚都已經隱隱帶了些魚臭,他就不由得有些無奈。
大野澤里有妖怪,沒人敢下水捕魚,但周圍別的池沼河流並不少,所以魚倒是不缺的,每次到下市賣魚,總能看到好幾處賣魚的攤子。然而本地人的習慣,夏天並不太愛吃魚,反倒是到了冬天,本地人比較喜歡架起大火燉魚吃。
於是,每年的夏天,帶過來賣的魚,往往賣不完。
天熱,魚壞得又快。
這是最讓他無奈的事情之一了。
…………
兄妹三個都是貧賤慣了的。
扛餓,能吃苦,也能趕路。
可即便如此,一路上每人吃個隨身帶的粗糧餅子勉強墊飢,等三十多里路趕到家,三個人也都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脊樑了。
還沒到家門口,光是聽見他們說話走路的動靜,家裡的大黃狗就已經一躍而起,興奮地衝出門來接出來老遠。
緊隨其後,聽見大黃動靜的老四劉章也跑了出來。
兄妹幾個放下陶罐,放下褡褳,來不及洗臉休息,劉恆先就給每個人分派活計:兄弟三個一人負責幾家,把剩下的魚送出去,三丫負責洗手做飯,做湯餅!
當然,留下幾條,待會兒烤了,一人一條,大黃兩條!
小院子里很快就升起了炊煙。
大黃跟在劉恆身邊跑來跑去,哈赤著著舌頭,很興奮。
也就小半個時辰的工夫,三丫就把湯餅煮好了,大家端起碗來正要吃,大黃一嘴哈喇子嘩嘩的流,院子外面卻忽然有人說話。
「請問……劉恆家是住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