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8)
那張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兩年拍的,眼睛斜睨著,一隻手托著腮,手上戴著一隻晶光四射的大鑽戒。豫瑾看到她那種不調和的媚態與老態,只覺得愴然。他不由得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次他也許是對她太冷酷了,後來想起來一直耿耿於心。是她的孩子,他當然也是很關切的。經他診斷,也說是猩紅熱。曼楨說:"要不要進醫院?"醫生向來主張進醫院的,但是豫瑾看看祝家這樣子,彷佛手頭很拮据,也不能不替他們打算打算,便道:"現在醫院也挺貴的,在家裡只要有人好好的看護,也是一樣的。"曼楨本來想著,如果進醫院的話,她去照料比較方便些,但是實際上她也出不起這個錢,也不能指望鴻才拿出來。不進醫院也罷。她叫張媽把那一個醫生的藥方找出來給豫瑾看,豫瑾也認為這方子開得很對。豫瑾走的時候,曼楨一路送他出去,就在衖口的一丬藥房里配了葯帶回來,順便在藥房里打了個電話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請了半天假。那孩子這時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她一轉背,他就悄悄地問:"張媽,這是什麼人?"張媽頓了一頓,笑道:"這是啊……是二姨。"說時向曼楨偷眼望了望,彷佛不大確定她願意她怎樣回答。曼楨只管搖晃著藥瓶,搖了一會,拿了只湯匙走過來叫孩子吃藥,道:"趕快吃,吃了就好了。"又問張媽:"他叫什麼名字?"張媽道:"叫榮寶。這孩子也可憐,太太活著的時候都寶貝得不得了,現在是周媽帶他──"說到這裡,便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說:"周媽沒良心,老爺雖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許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給她打的,這寶寶她雖然不敢明欺負他,暗地裡也不少吃她的虧。二小姐你不要對別人講呵,她要曉得我跟你說這些話,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阿寶就是因為跟她兩個人鬧翻了,所以給她戳走了。阿寶也不好,太太死了許多東西在她手裡弄得不明不白,周媽一點也沒拿著,所以氣不伏,就在老爺面前說壞話了。"這張媽把他們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來告訴曼楨,分明以為曼楨這次到祝家來,還不是跟鴻才言歸於好了,以後她就是這裡的主婦了,趁這時候周媽出去了還沒回來,應當趕緊告她一狀。張媽這種看法使曼楨覺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實在不願意過問,但是一時也沒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場。後門口忽然有人拍門,不知道可是鴻才回來了。雖然曼楨心裡並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終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這裡到底是他的家。張媽去開門,隨即聽見兩個人在廚房裡嘁嘁喳喳說了幾句,然後就一先一後走進房來。原來是那周媽,把招弟的棺材送到義冢地去葬了,現在回來了。那周媽雖然沒有見過曼楨,大概早就聽說過有她這樣一個人,也知道這榮寶不是他們太太親生的。現在曼楨忽然出現了,周媽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長"二小姐"短,在旁邊轉來轉去獻殷勤,她那滿臉殺氣上再濃濃堆上滿面笑容,卻有點使人不寒而慄。曼楨對她只是淡淡的,心裡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還是可以把一口怨氣發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媽自己心虛,深恐張媽要在曼楨跟前揭發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崇起來,趕著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裡去商量著添點什麼菜,款待二小姐。曼楨卻在那裡提醒自己,她應當走了。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寧可下午再來一次。正想著,榮寶卻說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說話,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覆。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姊姊睡著了。你別鬧。"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願似的對自己說:"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雖然她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榮寶墊的一床席子上面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曼楨把他兩隻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說著,她眼睛里卻有一雙淚珠"嗒"地一聲掉在席子上。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於趄著走入她的視線內。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鬍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著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里泛黃的舊綢長衫,戴著一頂白里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他搭訕著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麼還不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著急。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當它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說到這裡,他嘆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里對於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裡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輸,所以終至一敗塗地。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只管拿著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他背過身去望著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裡流淚。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曼楨獃獃地望著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這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於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願意使他過於難堪。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著說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裡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嚴先生那裡,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說罷,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只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得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並不是白說的。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著孩子一夜也沒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后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她本來預備再請豫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豫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說他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術了。昨天她是急胡塗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乾乾淨淨。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