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冬夜漸暖
落座之後,月漱落輕車熟路地點了幾個菜,期間並沒有徵詢萬國侯的意見,這令後者十分好奇,「這裡你常來?」
月漱落等服務員走遠之後,才不慌不忙地說:「還行。我看您平時吃東西多少也能吃一點辣,所以就大著膽子點了幾樣。不過,侯爺您放心,我是搭配著點的菜,有比較辣的特色菜,也有相對溫和的。」萬國侯聽得出她對選址原因不欲多說,也就點了點頭。
此時已接近10點,大部分飯店都要打烊了,但這家傣味餐館卻依舊燈火輝煌。萬國侯大致看了下,大廳有一半左右的上座率,幾個小包廂更是坐滿了客人。房間內不時傳出說笑和划拳的聲音,他專註地聽了一會兒,發現大部分人是雲南口音,看來多數人是沖著「家鄉菜」來的。
「有點吵。」月漱落略帶抱歉地笑了笑,「好在這家店的廚師手藝不錯,您忍耐一下。」
「我看起來像不能吃蒼蠅館子的人嗎?」萬國侯嚴肅地說,「在巴西的羅西尼亞,我有一次跟Z2蹲在路邊吃一種俗稱『山羊鬍』的食物,那是用羊的肝腎、大腸做的,然後還把吃不完的分給了附近的流浪漢。」
月漱落大吃一驚,眼睛瞪得跟貓一樣圓,「您就蹲在路邊吃?穿著這樣的衣服?」
「不行嗎?」萬國侯大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無意識地用大拇指摩挲著下巴邊緣的鬍鬚,「準確地說,我確實和Z2去過那裡,也確實在那裡幫助別人解決過吃飯的問題。」
涉及到pokermen執行任務的事情,月漱落就知趣地不再追問了。兩人繼續聊了沒幾句后,就上菜了。服務員掀開造型古樸的石罐蓋,一股熱騰騰的香氣立刻從罐子裡面冒了出來。
「這是石烹松茸。」月漱落笑盈盈地介紹著,「裡邊的湯又香又醇,您要不要先試試呢,就當開胃了?」
萬國侯頷首,「都聽你的。」
月漱落盛了一小碗湯遞給了萬國侯,他裝作第一次吃雲南菜的樣子,眯著眼睛,小啜了一口,「很特別,有點……藥草的香味。」
「您可以接受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后,月漱落露出了開心的表情,「這次是我自作主張了,雖然我看您用筷子用得很熟練,但平時您大多是在吃西餐的,我還擔心您吃不慣中式菜肴。」
「有你陪著,什麼我都願意嘗試。」萬國侯溫柔地說。
月漱落嬌羞又甜蜜地笑了起來,她看出萬國侯確實是餓了,便有意冉冉不絕地介紹起雲南菜來,好讓後者安心吃飯,不用說話。她那櫻草色的眼睛里,閃耀著只有戀愛中的女人才會有的獨特光輝;兩排睫毛又密又長,隨著眼睛的波動而微微顫動。一瞬間,看慣了美女的萬國侯也有點發怔。明眸善睞,顧盼生輝,這是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形容——原來真的有笑容仿若太陽,明媚到可以照亮人的心臟。
萬國侯的視線穿過月漱落的臉龐,穿過桌上的諾鄧火腿、宣武鹽水黃豆腐、香茅草烤魚、雞樅燉雞,穿過喧嘩熱鬧的夜,停在一對年輕情侶的身上。
十七歲的男孩第一次請女朋友吃飯,那是在西餐廳。他靠著給琥珀店打零工,攢了一個「大數目」。
第一次吃正式的西餐,體驗算不得很愉快。笨拙的他甚至不知道按照什麼順序點菜,但他永遠記得那份悸動,想要把自己能給的一切,捧到心愛的女人面前。
陶白荷當時是什麼樣的反應,他其實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而且,實際上,初戀中的許多細節他都已經不記得了,他只是看著月漱落,忽然想到了17歲的自己。
用力愛的那個人,往往不怕受傷害,因為有愛做依託。但這份勇氣能支撐多久?他想起司湯達殘酷的話語,「愛情一字,拉丁文作amor,起始於愛慕,終極於死亡。但在此前,是無盡的悵惘、憂傷、悲泣、欺騙、罪惡、懊喪。」
「你點太多了,打包帶回去吧,K1喜歡吃這種口味。我沒有碰過的菜,都留給他。」萬國侯看著月漱落的笑容,心裡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今天我很不高興。」他用一種罕見的語氣說道。
「我知道。」月漱落呆了一秒后,情緒立刻變得低落了。「是我做的不好。」
「你知道?我看你並不像怕我吃醋的樣子。」
月漱落疑惑地看著他,「侯爺,您在開玩笑嗎?」
「我不拿這種事情開玩笑。」萬國侯正色道,「你不跟我打招呼就去別的男人家吃飯,還喝了酒,又留了很長時間,我有危機感了。」
月漱落坐直了身子,「要是別人這麼說,我多半會信。可是,換成您就……」
「又想岔開話題。」他注視著月漱落,深邃的眼睛里飄蕩著一種繾綣的溫柔,「相信我,這些年我從沒想過我會這麼在乎一個女人。」
月漱落垂下了眼帘,像是在思索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安靜了幾秒后,月漱落抬眼看向他,「您總是愛逗我,從來不怕我生氣。」
「偶爾開個玩笑無傷大雅。」萬國侯淡淡地說,「但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必要騙你什麼。」
新的一輪沉默橫亘在兩人中間。
月漱落心慌意亂起來。雖然萬國侯時常說些曖昧的話,但兩人之間一直是「敵進我退,兵來將擋」的微妙狀態,像今晚這樣直白的情感交流,幾乎可以說是沒有。
她咬住下唇,片刻之後才說:「侯爺,我看您半天沒動筷子了,這就飽了嗎?還有一個特別推薦沒端上來呢。」
「所以我停下了筷子,因為要嘗嘗你的特別推薦。」萬國侯知道她是在轉移話題,內心好笑,卻不戳破,只是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這裡你一定常來吧,連人家的特別推薦都知道。」
「等您吃了,我再告訴您。」
說話間,服務員端上來一個盤子,萬國侯看了一眼,就愣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特別推薦,是大救駕。
大救駕是韓城頗為流行的地方小吃,做法簡單,只需將火腿、肉絲、雞蛋、白菜心等輔料與餌塊同炒即可。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大救駕並不能算作非常端莊的菜式。過去,婁煙身體還不太差的時候,韓孟昶有時會在睡前給母子二人開「小灶」,做的就是大救駕。那種咸香帶辣的味道,幾乎貫穿了他十八歲以前的記憶。
月漱落看萬國侯遲遲不下箸,感覺有點尷尬,便試探著問道:「侯爺,這個叫大救駕,傳說曾經救了飢腸轆轆的永曆皇帝一命,味道還可以……」
「我知道這道菜。」萬國侯突然打斷了她,「我有一個朋友,很喜歡吃大救駕。」
月漱落遲疑了一下,「您不喜歡嗎?」
「不知道,我沒吃過。」萬國侯的臉像平常一樣,沒有多餘的表情,而心卻痛得要抽搐了。儘管他已經十幾年沒有吃過大救駕了,但當他的唇齒碰觸到這久違的美味時,味蕾上綻放的全是幸福的懷念。
不,並沒有幸福,只剩下懷念。
在這個充滿歡聲笑語的冬夜,在煙火氣十足的桌邊,他彷彿第一次在「出獄」後向自我的世界敞開心扉,終於敢正視自己一直在逃避的東西——他曾像普通人一樣,家庭溫馨,生活平淡。而如今,他的出身、他的血統、他與生俱來的一切,剝奪了他平凡地活著的自由。當他終於看懂這其中的草蛇灰線時,所有毫無保留地愛著他的人,都已不在了。但他能怨恨誰呢?
桌子對面的月漱落有點忐忑,她可以確認,前面上的幾道菜並沒有招致萬國侯的反感,甚至還讓他有隱隱的愉悅。可這算不上精緻的一道小吃,卻讓萬國侯神情肅穆。若不是身在餐廳,她幾乎要以為萬國侯是在祭奠什麼。
「味道有點奇怪,但並不難吃。」萬國侯開口的時候,情緒已經完全平復了。他擦了擦嘴,而後看了一眼手錶,「十點半了,這家店這麼晚還不打烊?」
「這家店營業到凌晨3點。」月漱落下意識地答道。看到對面那飽含探究之意的目光,她心裡一咯噔,「侯爺,我失陪一下。」
萬國侯知道她是要去洗手間,便點點頭。待月漱落離開后,他漫不經心地拿起賬單,走向收銀台。
大廳里靠外側大門的地方就是收銀台,斜後方的牆壁上裝飾了老舊的木板,上面貼著許多彩色的小紙條,大概是客人寫的意見和祝福。在紙條之間,還有一些大頭貼,一眼看去都是年輕的情侶和閨蜜。萬國侯走到收銀台前,朝那有點局促不安的年輕姑娘微微一笑,「47號桌,結賬。」
收銀員立刻鬆了一口氣,「請等等。」
萬國侯點點頭,繼續打量牆上貼的照片。這些照片大多已經有點卷邊或是變色,顯然是放著有些年頭了,店主沒有把這些舊照片撕掉,說明他是個念舊的人。
「您好,您是用現金嗎?還是微信、支付寶?」收銀員結結巴巴地說著,對方那雙淺綠色的眼睛讓她心慌意亂,不敢直視。
「稍等。」萬國侯忽然睜大了眼睛,然後下意識地靠近了牆壁。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其中一張舊照片,心裡的疑惑像燒開的水一樣翻騰起來。
幾秒鐘后,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張舊照片:那上面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扎著雙馬尾,穿一身純色的襯衫。女孩子板著臉,彷彿在對拍照的人表示不滿,但那不描自黑的眉,那櫻草色的眼睛,以及那副天生就明艷不可方物的氣勢,卻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您好,這裡的照片是不能帶走的。」一個說著帶有濃烈口音的普通話的男人出現在萬國侯的背後,打斷了他的思考。
「我不帶走,只是看看。這上面的人,我好像認識。」萬國侯轉過身來說道。說話間,他迅速做出了判斷:年齡在五十歲邊上,聽口音像雲南人。
「你是這家店的老闆?」他得出了結論。「你們的飯菜非常棒,美味極了。」
「謝謝!」老闆嘴上客氣著,但仍舊看著萬國侯的手。「你認識素素?」
「素素?」萬國侯將照片遞給老闆,「你認識她?她是你什麼人?你這裡怎麼會有她十幾年前的照片?」
「先別問我,你是她什麼人?」老闆接過照片,一面端詳,一面警惕地反問了一句。
「我是月漱落的老闆。」萬國侯淡淡地說,「實際上,我會到這裡吃飯,正是她推薦來的。」他見對方仍舊面露狐疑,便笑了起來。「我有證明。」他掏出手機,裡面存有平時K1無聊時候拍的照片,其中有他和月漱落「同框」的場景。
老闆看完照片,面色緩和了許多。他又仔細打量著萬國侯,見後者神態自若、衣著考究,不像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這才不情願地說,「我跟素素……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她小時候很常到店裡來玩,照片是什麼時候貼的我想不起來了,應該是初中吧。」他猶豫了一下,「這家店以前是素素姨媽開的。」
萬國侯有點吃驚,但立刻坦然自若地答道,「聽說過,不過她沒有展開細說。她應該也很久沒有來這裡了吧?」
老闆嘆了口氣,「她換了份工作,說是住得遠,又忙,都快一年沒來了吧。」說著,他朝大廳里看了看,「今天素素過來了?」
萬國侯的心裡湧出各種亂紛紛的念頭,他一直覺得這女人在隱瞞他什麼,但沒有想到隱瞞的東西是這方面的。這時,他眼尖地看到遠處往座位走的月漱落,頓時在心裡做了一個決定。「她今天沒來,我一個人來的,請問您貴姓?」說話間,他不動聲色地往手機上發了一條信息。
「免貴,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