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3章 如果
長孫潤急得臉都紅了,當著外人不知怎麼去勸,好多話沒法兒說。獵戶們看明白了,拉起了兩名差役,對長孫潤道,「都督,你好好勸勸國公。」
幾人走到溪邊坐下,這裡只剩下了長孫父子倆。
長孫無忌苦笑道,「你也不知怎麼勸為父了吧?先皇在翠微宮離世之前,馬王不到他連眼都不肯閉,對馬王寄望深遠啊,馬王不會不知道,可他離開大明宮時卻是那樣決絕。」
「實話告訴你吧,郭孝恪本來可以不死的,」長孫無忌說,「有人會說這都是命運,只有為父知道,命是郭孝恪的,但運數卻是國家的。」
長孫潤靜靜地聽,本來是他要勸父親的,此刻反倒很想父親怎樣說了。
長孫無忌一口一口地喝酒,滿臉的沮喪,問兒子道,「如果沒有渭水之變,先皇後會不會帶著皇子們去太和宮避難?」
「如果不是渭河邊形勢迫人,她會不會離開太和宮去渭水邊協助丈夫?」
「如果李承乾不貪心玩鳥,母親離開以後,他還會不會纏著宮人、挾迫著她們、帶兄弟們私自跑出太和宮去玩?」
「如果沒有連年的戰亂,人人安居樂業,那還會不會有盜兒賊?沒有盜兒賊的話,那就算承乾再貪玩,那兩位皇子會不會被人盜離了太和宮?」
「如果草上飛沒將皇后的雙胞胎孩子丟到高儉和侯君集家,那還會不會有陛下和柳玉如在侯府的劫後餘生?」
「如果他們兩個沒有轉徙西州、而一直流放在嶺南,會不會遇到郭孝恪?如果他未遇郭孝恪,那麼陛下還有沒有機緣重回皇室?」
「如果沒有經歷早年的滄桑磨礪,而是像其他養尊處優的皇子一樣,那就算他們遇到了郭孝恪,有了機會能不能抓住?」
「如果郭孝恪不死,那陛下會不會離開大明宮?」
長孫潤道,「父親,郭孝恪是怎麼死的,難道不是因為一場意外。」
趙國公完全沒有聽兒子的話,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如果不是兩個最喜愛的兒子丟失,那先皇后還會不會整日以淚洗面,心病難醫三旬而歿?」
「如果不是因為從小未見到過母親,馬王對老夫這個母舅還會不會處處網開一面?老夫屢有大錯可他還下不了手,對別人他從來沒這麼優柔過。」
「如果他能早些時候處置了老夫,郭孝恪也許不會死,如果郭孝恪不死,那陛下會不會離開大明宮?」
長孫無忌像魔症了一樣,轉了一圈兒,又回到了這個問題上來。
長孫潤很想追問一句,郭孝恪的死為什麼會和父親有關呢,但他怕父親不好回答,怕進一步觸動他心底里的隱秘,看來只能等他自己說出來,他不問。
「父親,即便按你所說,他是個重情的人,豈不更該記得先皇對他的臨終託付?我知道他以前在侯君集府並不幸福,但他怎麼對待柳玉如的你也看到了,不亞於先皇對先皇后。」
長孫潤想起了他心中對謝金蓮和甜甜公主身世上的懷疑,但這個不能問,「父親,侯君集謀反案是本朝大案,有傳言說他是高祖的私生兒子,是不是真的?」
趙國公決然應道,「這怎麼可能!再說如此大事先皇豈能不察?」
他又嘆了口氣,「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啊,侯君集與李靖北擊突厥,豳州便是戰場,也不知他從哪裡探得了高祖早年在豳州三水逾制私會寡婦的傳言,便被心魔纏住了,簡直利令智昏啊,先皇本來已然多方查清了,並對他有所告誡,他哪裡肯信,居然心生不滿,還敢私下裡和承乾去說!」
趙國公連連嘆息著,「如果侯君集不謀反,侯府會不會被抄沒?如果先皇不念侯君集的戰功,還會不會給侯府留下兩個人?那還有沒有馬王和柳玉如?」
又轉回來了。
「可是父親,我一直以為你是能抵擋住李治和武媚娘的,但是你卻退讓了,她的那點招法我看有四成還是跟你學的。」
長孫無忌哼了一聲,「為父是一個從玄武門走過來的人,又豈會退讓?為父對武媚娘根本不是退讓!馬王答應曹王的請求、將他母妃移入昭陵,那是退讓。他明知為父逼迫過徐惠也不作過多計較,那才是退讓。」
他痛苦地說,「那麼馬王離開大明宮也是退讓?」
長孫潤問道,「那你說說看,你對武媚娘算什麼?」
趙國公淡然說道,「老夫那是心死了,天下是李治的,而這天下的大好局面也曾有老夫的努力,既然李治不再聽我勸阻、執意要立武媚娘為皇后,為父不想為挽留貞觀盛世,再作哪怕一絲的努力了。」
長孫潤問道,「為何呀。」
長孫無忌沉默了,最後才道,「當年我們議論立后之事,武氏根本不該偷聽。那日褚遂良力諫李治,不惜將額頭在殿階上觸至流血,武媚娘卻在維幕之後厲聲喊,『何不杖殺此獠』!」
長孫潤道,「一是出於性格,更多是出於有恃無恐,但她確實逾制了。」
長孫無忌道,「她敢如此逾矩,干預朝政,老夫當時若當頭喝止她,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她沒有皇后之德,那麼,後面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長孫潤問,「那父親為何不喝止她呢?」
長孫無忌道,「老夫雖然攬權,但還知道那權是李氏的,是妹妹後人的,李治這個豎子碩果僅存,我那時若知道馬王仍在世,說什麼都會喝止她!可我不知啊……李治在立后一事上擺明了要同老夫硬抗,我若再用強他威嚴何在?最該喝止她的不是老夫,而是李治。」
長孫潤道,「李治當時處於游疑之中,父親若喊這一嗓子可就救了褚大夫一命啊,何止一個褚遂良!」
長孫無忌道,「褚遂良乃是先皇臨終所託的重臣,因為褚大人是南方人,她便敢在不該出現的場合當眾蔑稱其為獠,還說什麼杖殺褚大人,其實她藐視的不是老夫和褚遂良,而是藐視現有的法度,藐視的李治!可李治非但不覺的意外,本來他看褚大人時還有些憐惜的神色,哪知武氏這麼一喊,他立刻便沖褚大人怒目而視了!老夫當時便想,再也不是貞觀朝了,不是了,這是人家的夫妻店了!」
「我說呢,那時候關隴重臣一個個紛紛落馬,父親卻有閑心去修書治學,試問以父親這樣被血與火錘鍊出來的人,精於謀略,又不是力量全無,怎麼會如此淡然,那真是心死了。」
長孫無忌道,「這十年倒是發生了多少事!馬王在盈隆宮一直冷眼旁觀,就連吳王李恪死他都未吱一聲,那也是心死了。可乍聽他還在盈隆宮的消息,老夫死了多年的心偏偏又活了!」
長孫潤是個心路開闊的人,當初撇下涼州都督之職連眼都未眨,此刻隨著父親的愁腸百轉,也禁不住悠然長嘆,「這真是運數!」
趙國公說,「為父鑿石刻字這些日子裡總不願相信,或許,這個運數在玄武門兵變時便已註定——勝利了,卻給人以示範,讓人以為勝利也可以走這一途,以為這也是正當。一位帝王可以為了勝利斬殺兄弟,那麼一位皇後為什麼不能因為勝利滅掉她夫家的族人?」
長孫潤說,「父親,你想多了,還是刻完這篇字吧。我就知道馬王從未敗過,這是他叫你刻的。」
……
西邊薛禮的平叛還無定論,東邊也有事了。
不是因為蓋蘇文,蓋蘇文五十七歲,連尾巴尖兒都白了,他可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給大唐皇帝添亂。
有關李治請盈隆宮金徽皇帝出宮的傳言,早已通過大明宮朝會上的知情者私下裡傳給了他們的家人——
他們的家人當中總會有不肖的子弟去平康坊三曲之地玩耍,也難免會為了某個頭牌而爭風吃醋、說些獨家內幕以博取女人一聲尖叫——
而這些風塵女子中有不少高麗國流落過來的美貌女子,那麼蓋蘇文若想知道點風聲還真不算難。
相較於馬王坐在大明宮裡,蓋蘇文更願意李治坐在那裡,西域戰況一直沒傳到平壤來,蓋蘇文根本不相信薛仁貴去西域,戰事會打得這樣遷延不清。
他可不想給大明宮添亂,更不想驚動馬王。
但新羅國十歲的國主李掖也許不這樣想,這娃娃和他年近三十、從未談嫁的姨母金真德這些年
以前馬王雖說生死不明,但蓋蘇文不想在大唐四方平定時找茬兒,成了大唐的箭靶子。如今大唐西邊倒是出事了,蓋蘇文發現他更不能挑事,因為馬王沒死,出不出山也許就在兩可之間猶豫呢。
百濟國主派使者跑到蓋蘇文這裡來溝通,要不要給新羅點顏色看看,蓋蘇文還在琢磨這件事時,新羅又對高麗挑釁了。
新羅邊軍公然佔領了高麗南部一座邊境小鎮子,說是他們的,高麗在當地的邊將只是一邊聽蓋蘇文的示下,一邊歷行地增了點兵、做些回奪的準備,聽說遼州都督李彌便親自帶兵趕到龍興、鳳頭牧場來了,牧場里羊也見多。
蓋蘇文怕李彌,以前怕他的箭,現在也怕李彌如果跌一跤,把牙磕掉了給李治添愁,更怕為此驚動馬王爺。
你說怎麼辦?
……
大明宮。
賀蘭氏被李治剛剛封了魏國夫人,這般大悲之後的大寵讓她忘乎所以,她把母親韓國夫人的死算到武皇后的頭上,故意當著武媚娘的面同李治親昵,看個戲幾乎要倒到李治的懷裡去,她還跑到東宮去騷擾小太子李弘。
氣得武媚娘!她還得假裝看不著,她要想的事太多了。
眼下馬王和長孫無忌刻字的一月之約已經滿了,也不知山崖上那篇字刻的如何了,黔州即便有信來也是拖著后的。
西邊平亂雖有小勝,但無關痛癢,聽說焉耆也有亂象,連延州刺史高審行也傷了,為此,西州都督李繼一直滯留於焉耆。
武媚娘想,所幸的是盈隆宮幾個孩子和郭待聘沒受傷,只要傷了一個,那麼她就等著搬家去盈隆宮吧。
偶爾時她也掂量,掂量自己手中的力量和資源,如果馬王真的拿定了主意要來大明宮,她能不能擋的住,如果真的為此和盈隆宮撕破臉皮的話,她有幾成勝算。
做大將者未謀勝,先謀敗,世上哪件事又不是這樣呢?
可她偏偏就算不好這件事,都是讓賀蘭氏給鬧騰的!
她在朝堂上的擁護者說起來也不少,但那是因為這些人看不到別的力量,沒有選擇。武媚娘有點懷疑,如果馬王要復出,她最「忠心」的嫡系許敬宗還靠不靠的住。
自從馬王浮出水面,連她這個做皇后的都心神不寧,更何況這些臣子們?難道她要靠大明宮的那些禁衛和太監們來阻止馬王嗎?
能不能先將馬王放進大明宮來,神不知鬼不覺的再給他來一次「玄武門」?李治能不能同意?大明宮的內侍能不能在許魏安的手下還抱成團,即便這些條件都是肯定的——他們在馬王面前有幾成戰力?
如果阻止不成的話,接下來她和李治怎麼退身?別說盈隆宮去不了,連感業寺都不要想了,這個未知的結果她承受不了!
這日朝會,李治和武媚娘剛一坐下,兵部便將遼東的軍報飛信呈上來了。李治和武媚娘心審不寧,聽兵部的奏報,原來大唐最東部的龍興牧場與高麗有了衝突,遼州都督李彌被迫起兵自衛。
百濟和新羅也有了磨擦,新羅國也是「被迫」自衛。
兵部奏完了,要聽皇帝的意思,武媚娘急得問,「高句麗在邊境上有多少兵?遼州有多少兵?先期有什麼勝負?」
天天是這種事!這個皇后她可真是做夠了!
這個時候皇帝李治就比武媚娘沉穩,他打斷道武媚娘,說道,「東邊翻不起天來,有李彌足以應付一時,朕只想知道西域的最新戰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