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心儀人
顧蒹葭遲疑了下,還要再問。
忽的,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名做丫鬟裝扮的女子進到屋中,見到顧蒹葭,稍一福身,朝她恭敬的說道:「郡主,奴婢來換香料。」
自從陸家港行船起,顧蒹葭每到夜裡,便屢做噩夢,故,這些天,李嬤嬤自她臨睡時,便早早命人在屋中點上安神的香料。
顧蒹葭未喚她起身,眯眼打量她片刻,問道:「巧兒,昨夜水匪來時,你在哪裡?」
隨她來的丫鬟皆已遇害,只餘十天前,她在陸家港登船時,隨手救下被一群乞丐欺凌的巧兒。
當日,天下大雨,巧兒一身泥濘滾在地上,身旁圍攏了一群半大乞丐,對她拳腳相加。
她一時氣憤看不過,便派人驅趕了乞丐,之後從巧兒嘴中得知,原來巧兒自幼喪父喪母,被陸家港一帶的人視為不詳之人,周圍人時常對她打罵。
她出於憐憫之心,收留了巧兒,帶在身邊做她的丫鬟。
巧兒聞言,面上霎時慘白,似對昨夜之事驚魂未定,眸含懼意的開口:「回郡主的話,奴婢昨夜睡得遲,聽到......聽到有打鬥的聲音,害怕極了,就藏在艙底角落裡了,直到......直到天亮了才出來。」
她說話時斷斷續續,語氣卑微誠懇,不似作偽。
顧蒹葭收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轉望向桌案上的香爐,淡聲道:「巧兒,你跟著我有幾日了?」
「回郡主的話,十日。」
巧兒給她換香料十日,她亦被夢魘住了十日,再聯想到昨夜水匪識得她的身份。
她不由得不懷疑,這個在陸家港唯一登船的女子,是否居心叵測。
巧兒見顧蒹葭面色冷凝,須臾,似是想起什麼,忙雙膝跪地,再開口時,已換上哭腔:「郡主,求郡主不要趕走奴婢,奴婢昨夜太害怕了,才躲著不敢出去叫郡主。」
顧蒹葭微一閉目,再睜眼看她時,眸中憐憫盡數褪去,答非所問的道:「巧兒,人逢生死攸關之時,皆會下意識的順從本能趨利避禍,所以,我並未怪你。」
巧兒猛地抬頭,面露欣喜的看向顧蒹葭。
顧蒹葭語氣一頓,轉了話鋒:「可我並非聖賢,自認沒有那個肚量,可以容納一個在生死關頭,棄自己同伴不顧的人。」
此次隨行的丫鬟皆住在同一個屋,倘若巧兒發現水匪上岸,及時通知其餘同伴避禍,或許,餘下的丫鬟也不會全部殞命。
巧兒眼露絕望,淚水蜂擁而出,不住的朝她磕頭,語無倫次的哀求:「郡主,奴婢......知錯,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趕走奴婢,求您......」
顧蒹葭疲憊的揮手,阻斷了她的話:「我身邊暫時不用人伺候,等到下一個渡口,你便下船自行離去吧。」
巧兒睜大雙眸,似是知曉哀求無用,頹然的跌坐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她起身,語含哽咽道:「郡主救巧兒的大恩,巧兒沒齒難忘,待巧兒離去后,望郡主保重身子。」
她說完,緩慢起身,走到香爐前,換最後一次香,直到爐中香料被燃起,才依依不捨的離去,待走到房門時,卻被顧蒹葭喚住。
她轉頭,面露希翼的看向顧蒹葭。
顧蒹葭微微側目,指著香爐中飄出的裊裊輕煙,淡聲道:「我不喜這個味道,把香爐挪走。」
巧兒一怔,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但到底什麼都未說,點頭應下。
待巧兒挪走了香爐,顧蒹葭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不顧儀態的仰倒在了榻上。
李嬤嬤將她外衫脫掉,面帶猶疑的問她:「姑娘,可是懷疑巧兒引水匪上的畫舫?」
顧蒹葭身穿中衣,掀起薄被蓋在身上,哈欠連連的道:「談不上懷疑,只不過她嫌疑最大。」
她說到這,看向李嬤嬤,「嬤嬤,這幾日.你密切注意巧兒的行蹤,看看她是否行為有異,若她當真是居心叵測,那麼我也不會留她。」
李嬤嬤聞言神色恍惚了一瞬。
顧蒹葭只當她驚嚇的不輕,拍了拍她的手,語含憐惜的道:「嬤嬤,也累了一天了,趕快歇息吧。」
李嬤嬤回過神來,趕忙哎了一聲,將錦被高高拉起蓋在顧蒹葭胸口,吹滅了燭火,才躺在房間一側的小榻上。
屋中頓時陷入黑暗,唯有淡淡月色透過窗欞撒了一地清輝。
顧蒹葭面朝里躺在榻上,聞著被褥上淡淡的熏香,很快困意來襲,睏乏的睜不開眼。
意識迷糊中,似是聽到李嬤嬤一聲嘆息。
「若當真是巧兒引來的水匪,姑娘要如何處置她?」
顧蒹葭心中想回一句「殺了她。」可身子實在睏乏的很,話未開口,便陷入了沉睡。
*
夜裡起了風,將船舷上的白帆颳得獵獵作響。船尾的甲板上,整裝肅立著一隊將士,各個臉色冷峻,盯著對面為首的年輕將領李景喻。
李景喻身前垂首立著一人,那人面帶恭敬的朝他回稟:「回郡王的話,屬下已打探清楚了,那水匪是雄踞陸家口的人,從白露郡主在陸家港上船時,就遠遠的跟著了。」
李景喻眸色漸冷,寒聲道:「餘下水匪一個不留,全部誅殺。」
那人面色一怔,被眼前渾身怒意的李景喻驚住,後背不住的沁出冷汗。
他遲疑的開口:「郡王,那陸家口的水匪多達幾百人,若貿然將他們全部殺了,到時,恐怕會引起他們報復。」
李景喻逼視著那人,眸露威嚴,正欲開口。
忽的,從船艙內緩慢渡出一人,赫然是穆安。
他眼含深意的看向眾怒難任的李景喻后,才轉眸替站在李景喻對面的將士解圍。
「該殺,該殺!這些水匪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覬覦郡主美色,豈不是自尋死路?」
「何況,水匪頭子已死,哪怕現下將存活的水匪放了,他們照樣會來報復。」
他說完,朝著李景喻微微一笑,又道:「郡王,我說的可對?」
穆安身為李景喻的副將,卻未襲得李景喻的沉默簡言,為人倒頗幽默風趣,在軍中身受將士們敬重。雖名為李景喻下屬,可兩人更似是好友,其人更是精通醫術。
李景喻皺眉,眼含威嚴的逼視穆安。
穆安卻朝嚇得噤若寒蟬的眾將士,一揮手:「都下去吧。」
他話落,見李景喻面色不郁,穆安無視他眸中冷意,爾自坐在船舷上,幽幽說道:「我已替你看過郡主了,人沒什麼大礙,估摸著受驚不小。」
李景喻臉色稍霽,只盯著掛在夜空中的一輪彎月,身形一動不動。
穆安見他這模樣,倒是有些奇了。
李景喻時常運籌帷幄,殺伐果斷,鮮有眼含困惑沮喪之時,可他自從見到這個表妹后,便似是舉棋不定,心緒難安了,甚至說起了謊話,稱要送表妹回洛陽。
大魏如今風雨飄搖,北境的柔然國新君阿史那登基后,時常派兵騷擾北境牧民,試探朝堂態度。
境內,高居洛陽的士族權貴夜夜笙歌,極盡奢侈,更對百姓大肆暴斂財務,造成境內民不聊生,而這一切,首當其中的便是北境六鎮。
邊境六鎮恰逢天災人禍,今年顆粒無收,鬧了飢荒,餓殍遍野,而不甘於再被大魏權貴壓榨的鎮民,時常聚集成隊,欲自立為王,欲推翻大魏政權。
正值大魏內憂外患之時,李景喻理應去駐守邊境六鎮。而非聽到他表妹從并州回洛陽的消息,他便從幽州南下,一路尋到這裡。
憶及此,穆安又道:「若景兄不放心郡主,屬下替您護送郡主回洛陽便是。」
李景喻斜看他一眼,並不答話。
穆安有些急了:「景兄,難道還不放心我嗎?我保准將你那嬌滴滴的表妹護送回家,只需六日即可。」
李景喻終於回頭看他一眼,卻是驟然打斷他,淡聲道:「我不放心你。」
他說著,從懷中抽.出一枚信封,遞給穆安,又道:「我有要事需回洛陽一趟,你拿著這封信去懷溯鎮,找鎮將於景,想辦法讓他開倉發放糧廩,便能破解懷溯鎮暴民起義之危。」
「待我回到洛陽,即可啟程與你匯合。」
穆安接過信,只看一眼,便詫異的問他:「景兄,這封信給誰的?」
李景喻瞥他一眼,語含譏誚道:「若你到了懷溯鎮,說服不了鎮將於景,便用這信上的法子。」
穆安了悟,將信收入懷裡,還是不太放心。
他思索一番,將舌尖下滾了幾番的話,終於吐了出來:「景兄,你回洛陽有何要緊的事?」
李景喻轉頭,雙手背在身後。
從他這裡看,只能看到李景喻背影蕭索落寞,他望著水下的翻滾的波濤,淡淡開口:「穆安,你可有心儀之人?」
穆安微一沉吟,搖頭。
李景喻側目,並未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後最高一層的船艙,眸中似是泄.出一絲寵溺:「你去吧。」
穆安隨他看去,只望得見,月色下泛著清光的房脊和夜空中的忽明忽暗的繁星。
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