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魔咒

小城魔咒

這是一座不大的城市。無論你從東到西,還是從南到北,車行十分鐘,步行半小時,都能夠對穿對過。小城雖小,卻很古老,據說在春秋戰國時期便開始建城設邑,天下大亂分封諸侯時,一度還成了一國之都。當歷史以其蹣跚的腳步邁到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時,小城被撒旦吐出的魔咒鬧騰得雞犬不寧!魔咒經過成千上萬隻長短舌頭的攪動,在這座古老的小城掀起了12級地震。震源是一名醫生,他的名字叫章剛。章剛曾被國家派往西非某國作援外醫生,他高超的醫術曾挽救過許多西非人民的生命。1989年,章剛援外期滿,他即將回國,許多非洲朋友依依不捨,前來為他送行。據說有個三口之家都是章剛的病人,臨上飛機那天,父母子三人在候機大廳里長跪不起,手中舉著一個紙幅,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即使是中國人也要靠揣摩才能揣摩出來的中國字:「感謝中國醫生章剛!」而在章剛的祖國這邊,市有關領導和市衛生局的幹部正在籌劃歡迎章剛援外載譽歸來的事兒,歡迎會、接風酒、報告會等都是必不可少的活動。因為出國對小城人來說是一件非常遙遠非常自豪的事兒,更何況章剛在國外得到那麼多榮譽凱旋歸來!可是誰也無法想象,小城人的熱情一兩天之後就被迎面潑來的一盆冰水熄滅!判若雲泥的變故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章剛回國后在例行血液檢測中發現感染了HIV。歷史上這座小城曾經有過三次大的恐怖事件。一是19世紀末的義和團運動,當地一些民眾對義和團不太了解,稱拳民為「拳匪」,加之封建統治者的興風作浪,小城居民視「拳匪」為洪水猛獸,甚至一些人以「拳匪來了」恫嚇小兒止哭;二是抗日戰爭日本侵略者大掃蕩期間,鬼子兵殘暴無忌,見東西就燒就搶,見男人就抓就殺,見女人(不管是70歲老嫗還是10歲幼童)就奸就淫,弄得小城居民一聽說鬼子來了,大氣不敢出,好在這樣的情景沒經過多久便雲散天開,小鬼子隨著抗日戰爭勝利的鞭炮聲夾著尾巴回到自己的窩裡去了。掐指一算離開趕走日本鬼子的時間也有快50年光景了,豈料「嘣」地一聲冒出一個艾滋病來,似乎當年的惡魔又現了形。小城的每一個窗戶中,每一朵雲彩下,甚至每一升空氣里,又都瀰漫著一點即燃的恐怖氣氛!章剛是從醫院工作崗位上出國的,回國之後理應重返工作崗位,但他感染了HIV的事兒讓原本和睦相處的醫院同事們另眼相看。一夜之間,援外的功臣成了兇惡的魔鬼。同事們刻意迴避他,科室領導借故刁難他,甚至那些素不相識的病人,遠遠地見他走來,也像躲避瘟神一樣跑得老遠老遠。沒過幾天,這家醫院已是車馬稀疏、門可羅雀了。好在醫院院長劉放對艾滋病和艾滋病人有正確的理解,他在大會小會上一再解釋艾滋病是一種什麼病,它是通過什麼途徑傳染的。但是章剛的同事卻不這樣理解:「誰叫他不檢點,得了那種病,活該!」有的人還要挾院長:「他不走人,我們走!」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醫院大門外聚集了一些病人和圍觀群眾,要劉放院長出面接待他們。劉放院長放下手頭工作趕了出去,黑壓壓的人群憤怒的情緒著實讓他吃驚不小:「你們這都是……,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劉院長肥胖的身體上支撐著那顆腦袋,此時此刻只有汗水而沒有智慧,以至於結結巴巴語詞不清。群眾吼道:「我們要趕走艾滋病!」「章醫生回醫院,我們就不來醫院治病!」「讓章剛迅速離開醫院!」劉院長一邊揩汗一邊小心謹慎地回答:「章醫生是咱們醫院的職工,我做院長的能不管嗎?更何況我們已經採取了措施,讓他住進了傳染科,不再接診病人,這一點你們都放心吧!」有人吼道:「不把章剛趕出醫院,我們絕不到醫院看病!」也有人在吼:「死了張屠戶,就吃混毛豬?走,咱們到中醫院看病去!」而此時此刻住院部樓上,更是鬧炸了鍋。早在前兩日章剛不堪白眼和凌辱時就找過劉放院長,劉院長曾對章剛說:「你辭職我不答應。章醫生你要明白,你既是我的職工又是我的病人,無論站在哪個角度看問題,我都不能把你推出醫院大門之外去。你的事兒我已想好了,我看這樣吧,你回去準備準備,就住在咱們醫院住院部怎麼樣?李主任還是你的大學同學呢,他會歡迎你的。」住院部李主任不僅是章剛大學的同學,而且還是他的好朋友和老搭檔。可是自從章剛感染了HIV的消息傳出后,兩人就很少碰過面。當章剛提著行李捲來到住院部時,老遠就被住院部的護士長攔住了:「你就站在那兒等等,我這就去找李主任前來處理。」李主任匆匆趕來,在距章剛約摸七八米處便警惕地停了下來,眼光沒有盯章剛,只管搓著手說:「章醫生,實在不好意思跟你說呀!昨天病人知道你要來住院,住院部就炸開了,上百病人把我堵在辦公室里進不得進,出不得出,他們抗議你到住院部住院,還說要是你真的來了,他們就集體出院,然後再——」章剛猶如被電擊中了神經:「李主任你別說了,我什麼都知道了!」章剛提著行李卷跌跌撞撞跑進家裡,妻子見他回來很是驚訝:「怎麼你……怎麼你又回來啦?」章剛氣呼呼把行李卷扔在一張床上:「哎!一言難盡,我不住院了!」妻子像著了魔似的用掃帚把丈夫扔在床上的行李卷挑開:「你看你!你看你!這是兒子住的地方呀!」妻子雖然是個藥劑師,但是她對HIV的了解是一片空白。章剛被妻子的態度激怒了:「你們幹嗎這樣對待我?我是病人,我不是魔鬼!我不是魔鬼啊!!」妻子反擊道:「我知道你不是魔鬼,可是艾滋病是魔鬼呀!魔鬼附在你身上,你又呆在我們家中,你叫我們怎麼活下去呀?!」頓了一陣,妻子又數落著說,「誰知道你外邊怎麼染的病?醫院上下都傳遍了,誰不戳咱的脊梁骨,你說我在醫院進進出出,這張老臉又往哪兒擱啊?」章剛腦袋嗡嗡作響,好像一句都未聽進去,一頭扎進自己那間小屋裡,抱著枕頭大哭起來。醫院是不能去了,偌大一個醫院近百號醫務人員,似乎只有劉院長一人同情章剛的處境,但是他孤掌難鳴,更重要的是肩頭上還擱著好幾十張嘴巴,他雖然有一些好的想法卻無法付諸實施,只有偷偷地將一些治療藥物帶出醫院,交到章剛手上。「章醫生,你要想開些,住在家裡也好,正好避開那些風言風語,需要什麼藥物,我會給你送來。」章剛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些熱心暖人的話語了,還不等院長說完,淚水大把大把落下來,「劉院長,我真的不想活了,家裡也不是什麼好地方,我呆在這裡,也如同呆在地獄里一樣啊!」直到這時劉院長才發現,章剛住的一間小卧室,窗戶被封死了,門被掏了一個洞,好像牢房裡的望風口:「好端端的門,掏個洞幹啥?」章剛有氣無力地說:「那是給我送飯的地方。我愛人說,兒子孫子要緊,別再坑了他們。於是就花30元錢請木匠在門上掏了個洞,這個洞就是我與家人,與外界的惟一聯繫啊!」劉院長眉頭蹙成了一團:「怎麼能這樣呢?你們畢竟是一家人呀!」章剛擦去淚水:「我愛人說,艾滋病不管是一家人兩家人,見人都會傳染的,還是提前預防的好,不要等一家人都給染上了,那就悔之晚矣。」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沒有結束,章剛的兒子去上班,公司領導破例給他兒子騰出一間舊房子來:「小章啊,你就搬到公司來住吧,免得公司里的人擔心,說閑話!」孫子該上幼兒園了,幼兒園老師知道是章剛的孫子后,一再給帶孫子上學的奶奶做思想工作:「你也是個醫務工作者了,知道艾滋病的利害關係,你家小孫子來上學,其他孩子怎麼辦?」章剛的妻子說:「我孫子沒有染上那病呀!」「誰知道今天未染上明天就染不上?家長們說了,要是章剛的孫子進幼兒園,他們就領孩子出幼兒園。你也體諒我們的難處啊!」兒子的工作受到了影響,孫子上不了幼兒園,兒媳婦的父母吵著要女兒搬回娘家去住,只有女兒尚在大學讀書似乎無人知曉影響不大,妻子去醫院上班遇到的挑戰卻是嚴酷而現實的。「許醫生,你們怎麼還沒離呀?」「離什麼?」妻子還未反應過來。「離婚呀!誰能一輩子跟艾滋病人在一起?許醫生,我們給你說的是心窩裡的話,你不跟他離呀,遲早我們得跟你離。」許醫生跟章醫生結婚已有30多年了,30年來他們雖說不上相敬如賓,家庭倒也和睦美滿。一兒一女都已長大成人,兒子中專畢業在一家外貿公司工作,收入不錯;女兒正讀大四,也快畢業,如果不是艾滋病惡魔的突然出現,章醫生的一家應該說是幸福的一家。但是自從查出他在國外感染上HIV以後,家庭關係突然變得緊張起來,老婆孩子都不滿意他在國外的所作所為,那麼多人出國,為啥就他章剛一人得病?而且得的是擺不上桌面,見不得人的艾滋病!兒女們的責怪是敢怒不敢言,因為畢竟是生他們養他們的父親,妻子的憤怒則是既敢怒又敢言,有時幾句怨言,有時一陣痛罵,但真的要談到「離婚」二字,許醫生心裡還是翻騰了一兩周。許醫生不離婚,醫院的同事們憤憤不平:「你打算跟他拖到何年何月?一直拖到他死?你要知道艾滋病那可是醫不好的傳染病,再拖下去,別說你完了,你兒子女兒完了,就連我們跟你生活工作在一起,也都完了!許醫生,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我們考慮考慮呀!」同事們勸來勸去,許醫生還是沒有什麼動靜,同事們便採取了一些極端的做法:不與她說話,更不與她接觸,處處排擠她,她發的藥品沒人敢接。一天到晚,她像耍猴似的被病人嘲弄著:「她來了,快跑啊!」病人見到許醫生的影子就喊著躲得老遠。「快來看啊!就是她老公染上那見不得人的病的!」許醫生不明白,就算她老公是艾滋病人,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呢?不到半年時間,她都到市裡省里血檢三次了,每次血檢都正常啊!一天,許醫生去上班。她來到辦公室門口。掏出鑰匙開門,怎麼也打不開。她懷疑鑰匙拿錯了,又連續換了幾把,結果仍然打不開。就在這時候,她聽到辦公室傳出來的笑聲、鬧聲。於是敲門,怎麼敲都敲不開。恰逢劉放院長走這裡路過,幫許醫生叫門:「開門開門!我是劉放!快開門,我有事!」裡面突然鴉雀無聲,待到劉院長再敲門時,門縫裡遞出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我們不願與艾滋病人家屬共事,請發揚一下人道主義精神!!!三個感嘆號猶如三柄利劍,戳痛了許醫生的心,許醫生抱著頭痛哭著跑出醫院大樓。回到家裡,許醫生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之路了。隔了幾天,兒子綳著臉對他母親說:「媽,實在對不起了,我再不搬出去,公司將把我除名了。再說她——」兒子瞥了一眼室里正在收拾東西的媳婦,許醫生什麼都明白了。「你們走吧,你們願意走的都走吧!就我不知道往哪裡走哇!」兒子走了之後,女兒畢業,主動要求去了一個邊遠省份,她也不想回家,她是不想讓人知道她有一個患艾滋病的父親!好幾天許醫生就未去醫院上班,劉院長無可奈何地告訴許醫生:「這樣也好,你就在家裡呆著吧,老章和你的工作,同事們都願意幫你們頂著,工資一分不少你們的,至於獎金嘛,我一再努力,大家最後也同意照發!」說到這裡,劉院長嘆了口氣,「哎!現在看來,只有如此了,也許呆在家裡會平靜些!」其實家裡也不平靜。就在劉院長離開后不久,章醫生所住的居民樓下,齊撲撲湧來20多個男女老少,說是給章醫生和許醫生送要求函。許醫生剛一打開門,一包紙就擲在了腳下。許醫生拾起來,展開一看:「應本樓12戶居民要求,請你們在三天之內搬出本居民樓。三天逾期不搬,後果自負!」也就在這一天,市衛生局長收到了居民們的「抗議」信、「請願」信,居民們在一大摞信函中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居民要求衛生局出面,對章剛採取斷然措施,絕不能讓一個艾滋病人呆在他們居住的這個城市裡,以「保障居民的生命安全」。經過研究和請示,衛生局出面,邀請部分居民座談,向他們宣傳艾滋病的一些基本常識,也向他們宣傳國家有關政策法規。座談會那天,衛生局會議室被擠得水泄不通,連走廊外到處都站著人。衛生局長苦口婆心地解釋仍難平民怨:「他一個人不遷,難道讓我們幾萬人遷不成?」「艾滋病人也是人嘛,我們這裡不讓住,哪個地方又能讓他住?話說起來容易,事辦起來難。你們也想想,我們能把他往哪兒遷呀?」「有地方遷,西藏無人區!」「把他送到塔克拉瑪干沙漠去!」「或者乾脆把他送上珠穆朗瑪峰!」群眾的要求不管是合理還是不合理,衛生局長都無法給以回答,結果是座談會不歡而散。臨走時有人留下一句:「衛生局不管,我們就找市政府!」這座小城從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遊行」、「請願」等行為了。安定是大局,團結是大局,對於現在每一個中國人來說,這是再也明白不過的事了。這一次為了一個艾滋病患者,人們又想到了上述幾個早已陌生了的字眼,事後記者採訪了那些「始作俑者」,他們的回答毫無遮掩:「為了讓市政府重視!」正是這樣的意願,群眾開始在這座縣級小城市中匯聚,好像沒有人號召,好像沒有人組織,人們自發成群結隊通過主要街道湧向了市政府。來到市政府門前,他們打出了「我們不要艾滋病」的旗號,強烈要求市政府出面,「將艾滋病患者遷出本市!」市領導怕事態進一步擴大,一方面出面接待「遊行」「請願」者,一方面緊急向省政府彙報。在省里有關領導的直接關注下,為穩定群眾情緒,為儘早平息事態蔓延,一個不是方案的方案出台了:迅速聯繫,將章剛儘快遷出本市。在省、市領導眼中,穩定是大局,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得服從這個大局。遷出章剛,不管是否合情,是否合理,只要絕大多數群眾有此要求,他們都得慎重考慮。遷往哪裡呢?當然不是西藏無人區,也不是塔克拉瑪干,更不會是珠穆朗瑪峰。想來想去,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首都北京。至少有兩大原因使人們這樣考慮:一是北京是首都,文明程度高於中國其他任何地方,似乎只有北京才可能文明地接待一個AIDS患者;二是北京醫療水平高,有可能控制病情,盡最大可能延緩患者的死亡。不出所料,北京接納了章剛。但北京的文明接納並沒有阻止住艾滋病惡魔的腳步,兩年之後,章剛平靜地閉上了永遠無法睜開的眼睛。當屍體運到這座小城市火葬場火化時,新的情況發生了:火化工拒絕火化章剛的屍體!有關部門一再向火化工們宣傳艾滋病知識,宣傳國家的有關法規,但火化工們還是置之不理,並說如果強行讓他們火化,他們立即辭職!事情僵持了幾天,章剛的屍體也在小城的火葬場里擱放了幾天。最後由民政部出面,做通了火化工的思想工作,同時整個火化過程中醫院方面與火化工密切配合,採取了嚴密的防護措施,入爐前還將屍體的七竅堵住,防止血液外泄。這樣,章剛的遺體終於得到火化。……時至今日,章剛的遺體以及關於他的故事已經煙消雲散好幾年了,倘若反思小城曾經發生過的那段傷心史,人們又會以一種怎樣的心態怎樣的目光來關照僅因一名AIDS患者而產生的那麼強的震撼和那麼大的騷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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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病離我們有多遠――中國艾滋病調查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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