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驚魂
一個夏日周末的傍晚,市防疫站值班室里靜悄悄。值班的小王,是一個剛從醫專畢業分來防疫站工作不到一年的小夥子,在學校里小王就喜歡文學,特別喜歡前衛的那種。比如現在,小王手不釋卷的就是頗具前衛色彩的「美女作家」衛慧的那本《上海寶貝》,目光正瀏覽著177頁的一段話上:「我的眼淚是微不足道的,個人的悲喜是渺小的,因為那列車從來不會為任何人而止住那飛奔的鋼鐵巨輪。這就是他媽的工業時代城市文明的所有令人恐懼的秘密所在——」電話鈴響了,小王沒有理它,一邊聽著電話鈴的驟響,一邊瀏覽著這一節的最後一行字:「……抓住夢想流動中的每一個溝坎,抓住上帝的尾巴,一直向上,向上。」電話鈴還在爆響。小王有些不耐煩地抓起了話筒夾在耳根與肩頭之間,一邊繼續看書,冷冷地:「找誰?」「你是市防疫站嗎?」「不是防疫站你撥防疫站的電話幹嗎?有病!」小王正欲掛上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急如星火的聲音:「我是深圳衛生防疫站艾滋病室,你們市有一位賣淫女在性病例檢中發現攜帶有艾滋病病毒,她叫潘小卉——」「人呢?」「我們已經派人送她回老家了,下午5點25的飛機,估計快到了吧!」「你開什麼玩笑,你們難道不可以處理嗎?為什麼偏要送她回來?」一連串問話沒有應聲,那邊已經斷了電話。小王一下子愣住了,艾滋病?怎麼我值班就給遇上了?真他媽邪乎!小王知道疫情就是命令,他只好扔掉手中的「寶貝」,連續撥了幾個電話——「喂,郝站長嗎?剛才深圳來電話,說發現了一名我們市的賣淫女攜帶有艾滋病病毒……人已經送回來了……對,估計馬上就到!」「方局長嗎?我是防疫站小王,剛才接到深圳來電……」郝站長此時正在進行方城大戰,他手中剛好湊攏一把清一色大牌,一聽小王打來的電話,變臉失色,不敢怠慢,一推牌九,衝出屋去。來到值班室一進門就嚷嚷:「小王,把記錄拿給我看看!」「我還沒有來得及記呢!」「什麼名字?」「潘小卉。」「哪個鄉的?」「那邊沒有告訴我是哪個鄉的。」郝站長一聽就火了:「這麼重要的疫情報告,連患者是哪裡的人都未搞清楚,我看你還想不想吃這碗飯!愣著幹什麼?給我撥,深圳!」這時衛生局方局長也趕來了:「老郝,快上我的車吧,謝全樂市長要我們馬上趕到市府辦公室開會。」當方局長、郝站長趕到市府5樓會議室時,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市府有關部、委、局負責人,公安局在家的一正兩副三位領導加一個刑偵大隊長悉數到場,沒有聲音,每個人臉上的顏色都跟窗外的夜色一樣凝重。謝市長摁掉手中的煙頭,掃視了一遍在座的人,然後朝衛生局方局長揮了揮手:「老方,你說吧!」方局長站起來說:「20分鐘前市防疫站值班員小王接到深圳來電,說咱們市的一名賣淫女在性病例行檢查中發現攜帶有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已經專人送回。」說到這裡,方局長抬腕看了看錶,「下午5點25分的飛機,下飛機再換高速,估計快到了!」「艾滋病?快到啦?」會場剛才已經凝聚的空氣一下子又被方局長簡明扼要的介紹引爆了。有人還在嚷嚷:「深圳為什麼不收治?」「明知道我們內地醫療條件差,偏把患者送回來,這不是成心坑我們嗎?」「艾滋病可不是一般的病,美國人都奈何不得它,我們又怎麼辦啊!」謝全樂市長敲了敲桌面:「大家安靜點,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當務之急,我們應該考慮怎麼辦。」「我看還是把那個潘小卉送到市醫院傳染病房,先住起來再說。」有人建議道。方局長馬上表示反對:「在座各位都知道咱們醫院的條件,控制個把肝炎肺結核什麼的還行,對於艾滋病嘛——,再說諸位也不想想,醫院位於城市中心,要是真的通過風漏過氣,二三十萬人口誰敢保證不被傳染?」「是啊,醫院絕對不能去!艾滋病人住了醫院,誰還敢進醫院看病?」「我看還是把她送上老君山吧,幾十年前,那裡不是有名的麻風病村嗎?在那裡隔離,我看最理想。」林業局長刷地站起來:「老君山已劃歸林場管了,一個艾滋病人住在山上,誰還敢去山上看林護林呀!再說麻風病早已在那裡絕跡,總不能前腳走了狼,後腳跟進虎,讓老君山的山民遭殃!」眾說紛紜,爭吵不休,謝市長狠抽了幾口煙,扔掉煙屁股說道:「沒有時間再爭再吵了,現在只有暫時按照下邊的辦法去辦。醫院準備救護車接人,救護車要密封,由公安專門派人押送,直接進醫院傳染病室,傳染病室周圍的病人和閑雜人員立即疏散;公安派人封鎖各交通要道路口,防止一切可疑人員進入城區;消防中隊進入戰備狀態,救護車路過之地一律用消毒水噴洒,每個角落都不準留空白;學校星期一、二停課兩天,讓孩子們暫時呆在家裡;衛生防疫部門立即派人查明潘小卉是哪個鄉的,了解那個鄉目前情況如何,特別是外流人員有多少,目前在何處,有無聯繫方法,公安局派人協助,老方,小郝,還有我,明晨趕往省里彙報,向省里求援!」安排就緒,人們開始分頭行事。出席市府臨時緊急會議的所有人員,幾乎無一例外地先回到各自家中,向自己的親人們透露了這一驚天動地的消息。親人再傳朋友,朋友再傳親人,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潘小卉還未送回家鄉,家鄉這座中等城市的每一扇窗戶似乎都在驚呼:「狼來啦——!」艾滋病患者突如其來的消息,驚擾了夜的寧靜。平時深夜不歸的人匆匆趕回家裡,周末方城大戰未酣的嗜賭者也規規矩矩地離開了牌桌,城中最高建築物清慧大廈的旋轉餐廳此時已熄燈,失卻往日耀眼的光彩,河濱大道往日不絕的情侶倩影也已被波光瀲灧的江水所吞沒,每家每戶電視里的音量被調控到最小的程度,有膽子大的輕輕地掀開窗帘,居高臨下地審看著街道上尚在賓士的車輛,不定哪輛車中蹦出一個魔鬼來,大膽者想目睹一下魔鬼究竟是何方妖怪……夜被扭曲了。城市被扭曲了。恐怖如同黑色的大氅覆蓋著這座城市的上空,似乎誰也猜不透這座城市的明天將是一幅什麼模樣。並不長久的等待宛如度過了一個世紀,在警車的護送之下,被密封得如同未打開的罐頭盒一樣的救護車發出時而驚叫時而喘息的聲音姍姍來遲。也許就在這一剎那,臨街的所有窗戶齊刷刷全都關上,窗格子里的燈光也隨之熄滅了大半。救護車開走之後,緊接著幾輛消防車揚起巨蛇一般的水龍頭,一遍又一遍沖洗救護車留下的轍印和氣息。到了醫院,醫護人員早已嚴陣以待,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瞧他們那一身打扮,好像是來到了原子彈引爆現場,所有的人只有一雙眼睛在外面艱難地轉動,其餘一切物體都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著,甚至讓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潘小卉下車了,她被裡三層外三層裹得紋絲不漏的引導員夾在中間朝傳染病房走去。潘小卉雖然有些憔悴,但還是風韻猶存,她張大憂鬱的眸子驚奇地望著眼前如臨大敵的一切,覺得有些兒荒唐,有些兒可笑,心中湧出來的味道有些兒酸,有些兒澀,有些兒苦。實在不願多看一眼了,潘小卉噔噔噔噔,幾個大步甩開眾人,直接進了傳染病房。經過改裝,傳染病房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大鐵盒子,所有的窗戶都被堵住,門雖然可開,但自潘小卉入房以後卻一直都關著,只是吃藥送飯時,吱呀一聲裂開一道縫,然後又重重地關上。「砰砰砰——」潘小卉緊擂鐵門。外邊傳來一個聲音:「幹什麼?幹什麼?」「我要方便方便。」潘小卉說。「你造什麼孽喲,裡面不是有馬桶嗎?」「我要上廁所。」「想得倒美,醫院總不能給你一個人修一個廁所吧?」潘小卉急了:「你不讓我出去方便,我就撞牆而死!」外邊的人一聽潘小卉這麼一吼,也急了:「別別!我給你反映一下。」經請示彙報,方便問題終於得到解決。由兩名腳、頭、手、口、鼻、臉全副武裝的男醫生照看著去廁所方便,一俟方便完畢,廁所進行全面沖洗,潘小卉經過之處全都噴上了消毒劑。潘小卉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也知道染上了艾滋病就等於宣判了死刑。死,對於她來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眼前這鐵籠子,是周圍驚恐怪異的目光,是她家鄉從上到下如臨大敵的舉動與氛圍。她感覺到她在家鄉成了魔鬼,甚至比魔鬼還可怕千倍、萬倍的怪物!這樣下去,即便是艾滋病不殺死她,成千上萬的怪異目光、失常心態、凌辱言辭遲早也會把她殺死的。艾滋病不是還有潛伏期么?潛伏期內她還可以照常生活,而周圍甚至整個城市的拒絕與鄙棄,似乎一天都不容她活下去。於是她想到逃走。對於一名艾滋病患者來說,要逃離一個地方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不管是「重兵把守」還是「鐵壁合圍」,只要她一亮身份,看她的、守她的、監視她的,統統都會逃之夭夭。這一點她試過,所以深信不疑。於是她又開始敲門,又開始去廁所方便。臨進廁所前,她對守護她的人說:「你們過去吧,我要大便哩,糞便星子里有艾滋病病毒,倘若散發出來傳染給你們多不好意思!」守護的人話還未聽完就閃身一旁。正如潘小卉所料,也就在這個午夜,就在她被當作十惡不赦的魔鬼送回家鄉三個小時以後,她又順順噹噹地逃出了這個城市。第二天下午,人們方知道潘小卉失蹤的事。於是這座城市又開始驚慌失措,出動公安、武警以及大小醫院的所有醫務人員尋找,卻未找到潘小卉的影子。之後,這座城市又恢復了往日的祥和與寧靜。周日晚上市府緊急辦公會議上,方局長振振有辭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潘小卉逃離本市是不幸中之萬幸。諸位想一想,這團炭火攥在手心該怎麼辦?穩定是大局,整天被一個艾滋病人鬧得人心惶惶的,總不是長久之計呀!從另一個側面看,我們應該感謝潘小卉,她離開本市,為我們的工作讓開了一條路。更重要的是,全城老百姓又可以睡安穩覺了!」與會者大都露出笑容,只有謝全樂市長臉色依然嚴峻。但我們只要仔細一瞧,從謝市長微微舒展的眉頭似乎還是可以領略到他心中隱秘天地里的那一份輕鬆與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