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的瘋狂

族人的瘋狂

人們都說李家坪是天莽山中的一塊寶地,方圓幾百里的天莽山地無三尺平,可就是李家坪這塊地方夾在高峰險巒之間,有巴掌大一塊平地。

別以為李家坪山高皇帝遠,這裡的傳說故事多如牛毛,只要你一彎腰,准能拾上一大把。

別的不說,單說這裡的人吧,百十號人幾乎是清一色李姓。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有一個當兵的與李家姑娘相愛,「嫁」到李家坪來,生了兩女一男自然都姓李,久而久之,他那張長順的名字也給叫成了李長順,老一輩人說叫張長順拗口,還是叫李長順的好,再說李姓曾是國姓,哪個不想沾一點光為什麼說李姓在李家坪被稱為

「國姓」呢?原來據說當年安史之亂時,玄宗天子李隆基幸蜀路過天莽山,天莽山百姓救駕有功,於是風流天子便頒旨賜這裡的人姓李,免了天莽山周圍幾百里地的賦稅徭役,還撥銀三千,在李家坪建宗廟,設祠堂,供奉李氏先祖。

後來有民俗專家前來考證,認為李家坪許多習俗都承襲唐代,連李家坪壘瓦修房,都一襲唐風。

這裡的行政建制,不管是鄉、村也好,社、隊也好,其隊長、村長一律由族長指派政府任命。

多年來,李家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大家相安無事地迎日送月,倒也有一份煙霞自適的陶然況味。

到了1996年冬,李家坪出了一件大事,驚動了山裡山外,據說還傳到了省城。

要不省里怎麼會派工作組來李家坪,一住就是半月之久呢!這事還得從李老坎的幺兒李永強說起。

很多年以來,李家坪就是讀書的人多,識字的人少,為什麼?李家坪的孩子讀書不爭氣,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沒識幾筐字就回家看牛放羊了。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李老坎的幺兒子李永強。全李家坪只有他讀完了初中,字兒比別人識得多,理兒比別人懂得多,李家坪整個李氏家族大事小事,族長李昌壽老太爺都得把李永強叫來:「重孫兒,你看這事兒咋辦?」雖然他們之間年齡整整相差了70年。

初中畢業后,李永強在家裡呆了一段時間,便開始琢磨起致富之路來了。

頭幾遭是把山裡的核桃運往外面賣,換了一些錢,但不多,不過也嘗到了甜頭。

此後李永強便頭也不回地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由於李永強跑里跑外,經常不在李家坪,李老太爺身邊沒有人商量大事小事,總覺得不習慣,便叫李永強的父親讓李永強回來。

李永強生意正旺,當然不能說擱就擱,說走就走。不過李永強腦瓜子聰明,倒也很會處事,逢年過節給鄉親們的孩子捎點兒山外的糖果什麼的,頗討族人的歡心。

當然他忘不了給李老太爺捎一件褂子,帶一頂皮帽,老太爺看見晚輩如此孝順,只好嘆了口氣,不再說啥。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李永強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火,他乾脆到縣裡扯起了旗幟,搞了一個貿易公司,專門收購山核桃、柿子、木耳等山貨,運到城裡賣。

兩三年光景,李永強發了,在縣裡不僅有了一家像模像樣的公司,還有幾間像模像樣的門面,當然也少不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女秘書。

如果李永強只是花開兩朵,一朵山中,一朵城裡,也許會相安無事,但他卻在跑廣州時染上了嫖癮。

只要一到廣州,有空就往OK廳、洗腳房裡鑽,有時來不及了,街頭巷尾的野花也要采上一朵兩朵。

誰知這樣一采兩采,半年之後竟采出麻煩來。一次嫖娼,他被帶進了當地派出所,女方檢查有性病,男方檢查,李永強性病倒是沒有,血液中HIV抗體呈陽性!

在社會上跑的人,李永強當然知道艾滋病意味著什麼。但他卻不甘心,反正還有那麼長的潛伏期,乾脆再掙幾大把錢,到北京、上海去醫吧!

春節回到山裡,夫妻同房之事擺在他面前:「秀芬,我有病,不做那事兒行嗎?」

「什麼病,你怎麼不到城裡醫啊?」秀芬著急地問道。

「醫也醫不好,反正湊合著活下去吧!」

「是癌症?」李永強搖了搖頭。

「既然不是癌症,那咱們就同房。」

「那怎麼行呢?我不能害了你啊!」被逼急了,李永強只好小聲對妻子說,「是艾滋病,你可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講!」山裡人不知道艾滋病為何物,秀芬不以為然:「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又不是得了梅毒、癌症那麼兇險!」又過了一段時間,李永強發病了,他明白治也沒轍,乾脆回到李家坪休養。

而此時,由於秀芬口無遮攔,李家坪半數以上的人都知道李永強患的是艾滋病,由於無知,誰也沒有把這病當回事兒。

李老太爺在族人的攙扶下,提著一隻老母雞來看望李永強:「重孫兒呀!你這病是啥病?我活了90多歲的人了,怎麼沒聽說過啊?這病凶不兇險?」李永強知道李家坪的一些族規族法,如果讓族人們明白了他得的啥病以及得了這病的嚴重後果,族人還不把他撕成八瓣?

於是他挺了挺身子骨:「沒啥,過一時半會兒就好!」人常說是禍躲不過,李永強躲得過初五,歸根結底躲不過十五。

有一次,李長順多年前的一個戰友退休了閑得無事,從大老遠的市裡翻山越嶺跑來李家坪看望李長順,相處幾天,倒也其樂融融。

一天閑聊時,李長順無意之中說到李家坪有個人得了艾滋病。那戰友一驚:「不可能,李家坪山清水秀,絕不可能!」當李長順講明了事情的由來時,那戰友顫顫巍巍語無倫次道:「太可怕了,艾……艾滋病……太可怕了!如果那玩意兒傳染開了,要不了三五年,李家坪怕再無人煙了吧!」

「真有那麼可怕嗎?」李長順仍不相信。那戰友不再說什麼,站起來就走:「可怕不可怕我怎麼知道,反正美國鬼子都最怕那玩意兒,我們還有法兒治嗎?我這就下山。」李長順把老戰友送下山,回來后一直睡不著覺,艾滋病真的就那麼兇險嗎?

不管信還是不信,都得跟老太爺說說,要是知道了不說,這不有違族規嗎?

李老太爺知道了這事,李家坪所有人也就知道了這件事。李永強竟敢在外面惹回來如此兇險的病魔,這不是蓄意坑害李家坪所有族人嗎?

李家坪的老老少少憤怒了,李氏家祠掌門人李昌壽憤怒了!老太爺顫抖著花白的山羊鬍須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快……快……快叫李……李老坎!」李老坎被傳到李氏祠堂,祠堂里香燭高燒,李老太爺居於上座,兩邊坐著李氏族人中的七老八賢,周遭圍著更多的李氏族人,那陣勢宛如舊時縣衙審案一般威嚴冷峻,令人窒息的氣氛壓得李老坎抬不起頭來。

「李老坎!」

「晚輩在。」

「你兒子呢?」

「沒有傳他,所以他沒有來。」李老太爺有些生氣了:「你來頂個屁用,快去傳他!」李老坎唯唯諾諾:「兒子病了,正躺在床上哼哼呢!」

「病了,你知道他得的啥病嗎?」李老坎搖了搖頭:「不知道!」李老太爺用餘光瞟了一眼李長順:「李長順,你就當著大家的面,說說李永強得的啥病,這病對李家坪會產生什麼嚴重後果。」李長順照著他那老戰友的話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李長順話一落地,兩邊的七老八賢一齊跳了起來:「要絕我李氏家族,休想!」

「要是我那孫兒得了病,我非剝了李永強的皮不可!」

「老太爺,你就想想辦法救救李氏族人吧!」李老太爺擺了擺手:「李老坎,你聽見了嗎?這一回你該明白艾滋病是咋回事了吧?還不快去傳你兒子!」李老坎走後,李老太爺又讓大家商量商量,看如何處置這事兒。

「把李永強趕出李家坪,永遠不讓他回來!」

「不!我看乾脆把李永強拖到野竹溝喂狼去!」

「艾滋病是惡魔,李永強染上了艾滋病,李永強也是惡魔!惡魔走過的路,過過的橋,用過的東西,都有惡魔的影子,我看非得請瑞公來李家坪跳跳神,驅驅魔,才能把惡魔趕走!」……在大家七嘴八舌的爭論之下,又有人說遇到惡魔要用火燒,也有人說魔鬼附體的人要用糞潑,還有人提議用玄麻(蜀地一種一接觸人的皮膚就會被蜇得奇痛無比的野生植物——筆者注)打。

眾說不一,李老太爺很難決斷:「反正我活了這一大把歲數了,沒經見過這些事,你們大家看著辦吧!」傍晚時分,李永強終於被兩個漢子架到李氏祠堂前。

李永強被擲到李老太爺與李氏族人七老八賢腳邊,李永強不解,掙扎著爬起來:「你們——這是做啥?」

「做啥?你先問問你自己做的啥好事!」

「李永強,你有了錢,儘管在山外吃喝嫖賭,怎麼能夠把那個病惹回來坑害我們?」

「李永強,咱李氏家族沒有你這麼個不肖之徒!你再來害我們李氏族人,我們決不答應!」李永強還沒有回過神來,一團又一團唾液朝他吐來,他一邊遮擋一邊喊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我是病人,我是病人呀!」有人趁混亂將一盆香灰朝李永強潑去,李永強睜不開眼,成了一個灰人。

成了灰人之後,他仍然頑強地跑著,喊著:「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啊!」混亂的場面失去了控制,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凌辱李永強的行列之中,肆意撕打,滿身滿頭是灰,已是灰人一個的李永強仍然不屈地抗爭著:「我得了艾滋病,有啥可怕的,你們不能這樣逼我死呀!」

「逼你死?死了算便宜了你!你不去死,難道讓李家坪百十號人都跟你去死不成!」族人們心裡的憤怒之火瞬間又被點燃,人們怒罵著,狂吼著,尖叫著,所有的仇恨都朝李永強傾瀉。

有人舀來糞便,劈頭蓋臉朝李永強潑去。有人扯來玄麻,直往李永強的臉、手、腳打去。

有人找來棍棒,有人搬起石塊,李老坎見狀忙爬向李老太爺哭喊道:「老太爺,你就饒了我兒子一命吧!」

「就算我饒了他,艾滋病饒得了他嗎?誰讓他不檢點,尋花問柳染上那病呢!」李老太爺見事情越鬧越大,只好揚揚手,「我看算了吧,讓他跪在李氏家族列祖列宗面前,反省一晚上,以後的事咱們明天再議。」李老太爺終於發話了,人們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打罵,只可憐李永強慘然倒在李氏家族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再也沒有爬起來。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人發現李永強死了。李永強染上了艾滋病,最終未能死於艾滋病,而是死於族人的辱罵辱打之下。

也許李永強至死都不明白,艾滋病凶,艾滋病險,艾滋病可惡可恨,但是他原本可能再活一年兩年十年八年的生命,為何竟被同宗同族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的愚昧、無知和荒唐奪走難道世界上還有比艾滋病更凶更險更可惡更可恨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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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病離我們有多遠――中國艾滋病調查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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