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起源 十世鏡（九）

建安城午夜的月光照得大地慘白,穿過幾條街巷,蓮蹤來到街口一處大宅前。

雖是午夜,可這家人的大門卻是敞開著的。院內死一般的沉靜，未見燈火，也沒見半個丫鬟小廝或家丁護院。蓮蹤見狀皺了皺眉,朝門內走去。

剛一進院門，幾個玄衣少年已自屋頂縱身躍下,落地時具都擺出了殺招架勢，可剛一看清來人，便忙收起武器，單膝跪地喊了聲「少主」。

「你們主子呢？」蓮蹤瞥了地上眾人一眼,淡道。

為首的一個玄衣少年面露難色，左右看了看身邊的同伴。

蓮蹤垂眼看向那少年，方才清冷的面上已見幾分怒意。

「回少主，二公子正奉皇命在內院處決嫌犯。」那少年連忙垂下頭回道。

蓮蹤蹙眉，疾步向內院行去,剛一進院便見十幾具婦孺屍身橫在血泊之中,有幾具屍身已經碎的分不清頭腳。院內正屋燭光搖曳,詭異的紅光從門縫裡幽幽鑽出一縷來,慘淡淡鋪在了門前的石階上。蓮蹤上前，推開房門便見房樑上吊著個上身赤裸的年輕男子。一個鬼魅般嶙峋高挑的紅衣男子正用一把精巧的銀制篆刻刀在這個奄奄一息的男子背上刻著字，邊刻邊將傷口滲出的血漬用一方絲帕揩去。如同在雕刻一件精美的玩物,這紅衣男子每落下一刀都極仔細考究,點橫撇那間刻下的都是這人已被坐實的所謂「罪證」。

察覺出背後來了人,那紅衣男子手上動作倒也未停下，只自嗓子里發出一聲哂笑，道：「建安城吶……白日里那些榮華下踩著的，正是這座城黑夜裡最不堪的骯髒和醜惡。兄長說，是也不是？」

奄奄一息的男子艱難地抬眼，見了蓮蹤，從皸裂帶血的雙唇間模糊吐出幾個字：「殺……了我……」

蓮蹤面色清冷地道：「陛下只是讓你殺他，並未叫你擅用私刑。」

紅衣男子聞言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放下刻刀轉身看向蓮蹤。桃花眼裡擒著三分邪性的詭笑，道：「你掌管的是繡衣陽令，安邦衛國這等光耀我族門楣之事自然都由你做主。呵！可是我的兄長大人，替皇上剷除異己，剿殺蠱惑民心的亂臣賊子這等見不得人的苦差事，可是我的繡衣陰令說了算。等哪天兄長真的有幸繼承了家主的衣缽，那時再拿著陰陽總令來指教蘭幽也不遲。」

葉蘭幽語畢，十餘個身著紅衣的少年已輕巧的落在葉蓮蹤身後，目光凌烈地盯著他。葉蘭幽詭異一笑，悠悠拿起了工具箱里的短刀，將這雕滿了「罪證」的人皮從那男子身上活生生一寸一寸往下剝。慘叫聲在這深宅大院里穿透了無數個門窗，待傳到街巷上時，已小得如同遠處野貓的嚎叫。

蓮蹤從腰間抽出軟劍，未待眾人反應便抬手便將那男子一劍封喉。

葉蘭幽拎手裡血淋淋的人皮，嘖嘖笑道：「哎呀呀，兄長啊兄長，你可真是個涼薄之人，都不與舊友道個別便把人給了結了……」

未待葉蘭幽話音落下，蓮蹤的軟劍已經削斷他耳際一縷頭髮，劍尖帶出他臉上一條淺血痕，直指他眉心。

一眾紅衣守衛見狀便想殺將過去，可剛一動作便感覺身後已有利器只指他們咽喉。卻原來不知是什麼時候，青衣衛已出現在他們身後。

葉蘭幽幾不可覺地顫了顫眉，遂眯眼笑道：「兄長這是何意，蘭幽怎麼看不大明白呢。」

依舊是那般無波無瀾察不出喜怒，蓮蹤一字一句沉聲道：「既執掌著繡衣陰令，那便該自知你只是個影子。一個影子不該說太多話，更不該忘了身份越了矩，拿不該拿的東西，辦不該辦的差事。」蓮蹤手腕稍一用力，劍尖一點，葉蘭幽眉心已冒出一顆血珠。

「夠不夠清楚？」末了葉蓮蹤已是殺意外露。

葉蘭幽雙眼微眯與蓮蹤對峙而立，面上依然還是那般森森的笑，看不出半點驚懼。

覺出葉蘭幽廣袖下已是雙拳緊攥，蓮蹤嘴角幾不可查地一揚，遂收劍入鞘。動作間，一枚螺旋狀銀針自蓮蹤兩指間劃出，還未待葉蘭幽反應，那針已深深刺入他大臂。

「這枚劍葉蘭針想必是你的東西，正好在今夜物歸原主。」語畢，屋內驀地陷入寂靜。

蓮蹤看了一眼橫樑上鮮血淋漓的人，眼神如同鋒利的刀刃，緩慢地游移至葉蘭幽處，四目相交間剎那已是風起雲湧。

倒是葉蘭幽先打破了沉寂，聲音還似以往一般帶著詭態的笑意，道：「兄長教訓的是，蘭幽受教了！」

此時一青衣少年已搬來正堂的太師椅置於蓮蹤身後，蓮蹤廣袖一揮將大氅揚開落座於椅子上，又接過輕易少年呈上的白色絲絹悠悠地拭著手。

葉蘭幽咬了咬牙，抬手抱拳笑道：「陛下交代的差事既已辦完，那蘭幽便先行告辭了。」

蓮蹤並未正眼看葉蘭幽，葉蘭幽俯了俯身，轉身便往門外行去。

「二公子！」門外玄衣衛看著劍葉蘭針傷了葉幽蘭卻未敢做聲，待行至街角時才趕忙遞上解藥。

接過藥丸塞入口中，葉幽蘭面上依舊平靜無波，可一雙細長的桃花眼裡已是怨憤與狠戾交織。

「呵呵，葉蓮蹤，葉蓮蹤……」

血腥瀰漫的府宅院內，蓮蹤抬手將樑上之人猙獰圓鼓雙目輕撫合上。

蓮蹤近衛青衫招來候在一旁的幾個親信，將懷裡一個袖珍瓷瓶遞給了其中一人，吩咐道：「將陳大人一家屍首拋於城西亂葬崗，再將這驅野獸的藥粉灑在陳大人屍身上，半個月後風聲過了再將其好好安葬。」

「遵命！」幾人領命后便開始動作。

料理完所有事物，青衫回到那方小院，看著一言不發站在院里看著頭頂一彎下弦月的蓮蹤，只靜靜退在一旁默默守在他身後。

日子在張府的一方小院里實在綿長乏味，一向不願提出什麼要求麻煩張夫人的辛，還是開口要來了些紙墨，平日裡邊回憶著同蓮蹤在一起的日子邊練習著他從前教她的書畫技藝。

張夫人給辛安排的小婢女年齡不大，卻很是靈巧懂事。婢女在時，她便學著她的口音說話，婢女不在，她就在案上寫寫畫畫。霍無憂時常會來找她，他似乎體味到她不想驚動張府的心思，通常他都會避開府里人帶她在郊外騎騎馬、喝喝酒。他給她找來鬼方民間的玩意「羊拐骨」，兩人便擲著行酒令。每每他輸的醉到搖搖晃晃總會問起她的身世，可她總是笑而不答。久了，他便也不再問了。

「辛，後天是我生辰，你可願陪我一醉？」桂花飄香，月影婆娑下霍無憂仰頭灌了實實在在一口酒。

辛抬手就著衣袖擦了擦嘴，記得她很小時，阿娘給她過過一次生辰。一碗面，上頭有一枚油香的煎蛋，一片綠油油的野菜。阿娘說，漢人將生辰看得重要，生辰吃碗長長的面她就能安康百歲。阿娘讓她許願，說是生辰許的願望最是靈驗。她便許下願望，要阿娘也長命百歲。可是後來阿娘還是病死了，她也再沒像漢人那般過過生辰。直到她遇到了蓮蹤……

夜風拂過，吹落了一樹桂花。辛拍了拍落在自己膝上的桂花兒碎，笑著轉頭沖霍無憂點了點頭。

「夠義氣！」霍無憂拎起酒壺，與辛碰了碰壺，兩人具又都仰頭灌了一大口。

「你呢可人兒？你生辰幾時……」

這一夜，他們喝了好幾壇桂花酒，難得有了醉意，直到深夜清風攜著寒意襲來，她才回到府里裹著暖暖的絲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