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
我在河西一高曾經目睹過很多場打架,一般都是學生打學生,偶爾也有學生打伙夫,學生射門衛的事情也不多見,學生打老師的場面我更是從來沒有遇上過。
在我看來,學生之間打架鬥毆是很正常的事情,這年頭兒孩子們的自尊心特強,誰也受不了半點兒委屈,在我們河西一高,爭氣吃醋偷盜勒索的事情時有發生,沒有打架才是稀奇呢;學生打伙夫在我看來是一件壯舉,我們河西一高食堂的伙夫服務態度惡劣,明明知道學生大都是沒錢的農村娃,他們還不照顧一點,每次我讓他們多添半勺稀飯都會遭白眼,更糟糕的是,他們做的飯簡直就是豬食,有的學生提意見還挨他們的打罵,你說這是幫什麼東西?
!後來我們文一班的人也打過幾次伙夫,此乃后話,按下不表;學生射門衛呢,我認為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們學校管得特嚴,美其名曰
「軍事化管理」,實際上就是
「監獄化管理」,學生不能輕易出校門,一般來說必須有班主任的批條,門衛簡直就是看管我們的牢頭兒,不修理修理他們實在對不起天地良心,後來我們文一班的學生也打過一次門衛,此乃后話,按下不表。
我想說的是學生打老師的事。寫到這裡的時候我又耐不住了,索性繼續跳出來發一通議論,巴爾扎克也喜歡這樣搞。
記得有句名言是這樣說的:「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話我贊同,工程師也有搞砸的,也有把手中的活兒搞成豆腐渣的。
記得還有句名言是這樣說的:「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這話我覺得就值得商榷了我一直覺得掏大糞的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
不可否認,我所遇到的絕大多數老師都是很善良的,按照辯證法來分析就是:人民教師的主流是好的——我想說的是
「非主流」——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每個階段我總能遇到一些非常差勁的老師,既沒有學問,也沒有師德,這樣的傢伙純粹是吃財政飯的,屬於寄生蟲階層,但他們卻充滿了莫名其妙的自信,自欺欺人地擺出一副
「為人民服務」的委屈樣子,其實少了這幫傢伙校園倒清凈許多。一提起老師挨打的事情,杜里京總是用
「替天行道」四個字來概括總結,按他的說法:「不是逼到萬不得已,哪個學生願意和老師過不去呀!」說起學生打老師,我只親睹過一場,究竟是哪些學生打了老師,我一個也叫不出名字來,但挨打的老師卻是再熟不過了,他就是我們的教導主任魯愛民。
魯愛民挨打的時候,杜里京也在遠處旁觀,看到那個滿臉橫肉的腦袋被人開了瓢,杜里京歡呼雀躍,拉著我去下了一頓館子,請我吃了大大一碗燴面。
燴面里放了不少辣椒,辣得我嗓子里直冒煙兒,但我的心情也特別激動,竟把那一大碗火辣的燴面吃完了——親眼看到魯愛民挨打實在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挨打的那天上午,魯愛民還神采飛揚和趾高氣揚。課間廣播體操結束之後,他拿著話筒宣讀了一份布告,開除了從河東縣來的那8個復讀生。
中午的時候,被開除的8個復讀生捲鋪蓋走人,隨同他們一起走的還有一些未被開除的學生,想必也是河東籍的,大約有20個人。
這些人剛走不遠,教導主任魯愛民等人就追了上去。據我猜測,這批被開除的8個學生或許都是成績平平之輩,但由於他們的離開而自願跟隨的學生中肯定有尖子生,個別學生極有可能還是
「清華苗子」,他們的離去絕對是河西一高的重大損失,否則魯愛民也不會大受震動。
現在各地的高中都搶奪
「人才」,這直接關係到各個學校的升學率和教師們的獎金。開除了8個
「害群之馬」,實質上是為淵驅魚和為叢驅雀,魯愛民等人應該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趕緊追了上去,如果這些自動轉學的哥們兒被追上之後受了感化,沒準就是一出新時期的
「月下追韓信」,可惜魯愛民他們的運氣太差了。和魯愛民一起前去追趕的還有政教處主任左培此人前年曾經打斷過一個學生的肋骨,保衛科科長
「紅鼻子阿義」此人是有名的地痞,沒來河西一高之前是派出所的常客,品行稍好一點的是理科6班的班主任牛耕野,這位老爺子已近花甲,竟然搗著小碎步,跟著三個年輕人去追趕自己的學生。
離我們學校大門1000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一輛大客車,河東縣的學生們把行李、書籍都放在了車上。
任何頭上長眼的人都看得出:這輛車是事先安排好了,下車迎接學生的有幾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我判斷他們是河東那邊中學的老師,事後一打聽,我的所有判斷都是正確的。
魯愛民等人挨打的情況是這樣的:河東籍的復讀生正要上車出發,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在吼叫:「誰讓你們都走的?怎麼不打聲招呼就走?太不像話了,都給我回來!」魯愛民的大嗓門跟我們宿舍的老驢有一拼,那幫學生回頭一看是魯愛民,馬上就趕快把剩下的東西一古腦兒全扔上車。
左培和
「紅鼻子阿義」已經飛快地撲上去,揪住了幾個學生的領子。河東人見狀,一擁而上,把河西一高的幾位老師圍在了中央,正可謂
「不是猛龍不過江」,一時間拳腳交錯。五大三粗的左培那麼能打,竟然也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魯愛民就更慘了,早被人踹倒在地,他捂住腦袋,兩條粗腿絕望地蜷在一起。
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路人都驚呆了。我和杜里京當時剛剛走出校門,準備去沙河邊散散心,同時商議如何對付魯國慶的策略。
看到魯愛民被人圍攻,心裡快樂死了。杜里京差點沒笑岔氣,因為昨天魯愛民還把他罵了一頓,讓他向魯國慶公開道歉。
「這狗日的魯愛民,跟魯國慶穿一條開襠褲,活該他挨打!」杜里京說他恨透了姓魯的,除了魯班、魯智深等幾位古人。
河東縣的學生動手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幾個老師打倒在地,牛耕野年紀比較大,又是他們的班主任,所以沒有吃拳腳之苦,被人推搡到一邊了。
幾分鐘的功夫,河東縣的學生就收兵撤出了
「戰鬥」,那輛白色的大客車載著他們的宣洩后的快意飛馳而去。魯愛民等人狼狽不堪地在原地叫罵,旁邊沒人理睬他們。
我和杜里京上前湊了過去。魯愛民正在地上找鏡片,看到他鼻青臉腫的樣子,杜里京乾咳了幾聲以示莊重,但畢竟掩飾不住那幸災樂禍的眼神。
見到杜里京在身邊,魯愛民羞憤地喝道:「你過來!」杜里京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滿臉賠著笑:「魯老師,要不要找點衛生紙給你擦擦血呀?」杜里京話音剛落,魯愛民就當場脖子一歪昏了過去。
魯愛民挨打的那天還是風光過一陣的,上午課間操的時候他對著話筒宣布處分名單,把全校的學生都震住了,乖乖,一開除就是8個!
兩千多名學生齊刷刷地立在大操場上,清冷的西風在空中奔跑,魯愛民堅硬的聲音通過大喇叭在我們頭上盤旋。
「什麼叫威風,在學校能開除學生就是威風!」杜里京說,「在辦公室能搞女人也是威風——這一切,都是權力派生出來的!威風是什麼概念,NB啊,威風就是NB!」魯國慶站在一邊望著他的本家脅肩諂笑,彷彿開除七八個學生也有他的一份功勞,按杜里京的話講:「瞧那姓魯的,簡直像條狗一樣!」魯班主任以為杜里京會屈服於魯教導主任的壓力而讓步,所以第三節課一進教室他就朝杜里京冷笑。
杜里京桌面上攤著黃岡中學的政治模擬試卷,在魯國慶的課上他一向不怎麼聽講,而是努力埋頭自學,或看書或做題,魯國慶講不講課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教室里出奇的安靜,只有魯國慶一個人在東張西望。這種安靜讓魯國慶很不自在,他不停地乾咳,像是要找個人搭搭腔,可這是教室,沒有人理他,誰讓他是老師呢。
我們河西一高的高考複習基本上以
「題海戰術」為主,尤其是文科班,教材早被扔一邊了,對大多數還有心思學習的同學來說,魯國慶不講課反而更好;我們需要一個
「無為而治」的管理者。魯國慶致力於樹立自己的絕對權威,他認為自己的一切安排都是高明和合情合理的,學生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否則就是大逆不道,他沒想到以杜里京為首的學生竟然敢違背他的意志,還企圖
「顛覆」他的
「統治」。魯國慶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他使出主動撂挑子的招數來逼校方趕走杜里京,或者逼杜里京就範,可惜他錯了,這種以守為攻的策略反而把自己推向了被動的境地——教室里秩序尚好,學生們大都在認真地自習,無所事事的學生也沒人大聲喧嘩,這種臨時的
「無政府狀態」並沒有使文一班陷入混亂和崩潰,反而讓他顯得孤立和多餘——魯國慶沒有算到這一步。
「杜里京!」他終於耐不住寂寞叫了一聲。全班學生像被從迷夢中喚醒,茫然的眼睛都向講台望去。
魯國慶正襟危坐,像將要宣讀罪狀的法官。杜里京放下鋼筆,頭也不抬,只是機警地掀了掀眼皮,向魯國慶投去怨恨的一瞥,然後繼續做他的練習題。
面對這匹不易馴服的小馬,魯國慶喉結滾動,咽了口唾沫,他像發布最後通牒一般的語氣問道:「杜里京,你想好了沒有?」
「想好什麼?」杜里京顯得懵然無知。
「裝什麼蒜!我叫你滾蛋你怎麼不滾蛋?!」魯國慶火了。杜里京拍案而起:「我還想叫你滾蛋呢!」班內大嘩。
魯國慶想衝下講台,後來還是強忍住了,看到他氣得
「呼哧呼哧」的樣子,坐在前排的汪國慶低著腦袋
「嘿嘿」竊笑。
「魯主任課間剛剛開除了理6班的8個復讀生,魯主任說了,對那些害群之馬,學校是決不寬恕的!哼,不服的,走著瞧吧!應屆生怎麼樣?只要不聽話,一樣開除你!汪國慶,5000字的檢討寫了沒有?」魯國慶喝道。
汪國慶低下頭,默不作聲。
「狗東西!」魯國慶罵了一句,又朝我的方向瞪過來,「王家輝,你也沒寫?!」我瞟了他一眼,也默不作聲。
「有本事簽名請願,就沒本事寫檢討嗎?孬種!」魯國慶抓起一支粉筆砸到我的頭上,這支可憐的粉筆又彈到我的課桌上斷成兩截。
我控制不住地激動起來:「你不是說不當我們的班主任了嗎?」整個教室爆發出哄堂大笑。
東北角竟然有人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很流氓的那種,還有同學用拳頭敲桌子,以便催我們斗得更厲害一些。
杜里京舉起緊握的拳頭,擺在胸前晃了兩晃。
「反了,你們反了!」魯國慶狂拍講桌,簡直要把可憐的桌子拍碎,「王家輝你也給我滾蛋,我把你們倆一塊兒開除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們!真是反了!」魯國慶撂下一句
「走著瞧!」就疾步離開教室,好像是要搬救兵。我和杜里京以為他要把魯愛民叫過來,我們還真有點膽怯。
就這樣忐忑不安地捱了兩節課,午飯時我們倆也沒有胃口,只好一塊兒去沙河邊散散心,沒想到竟然遇上了魯愛民被群毆的場面。
這件事激勵了我們的鬥志。魯愛民挨打的事情轟動了河西一高。副校長王文革揚言要通過警方嚴懲
「兇手」,可惜動手的人太多,魯愛民也無法辨認究竟誰是
「主力」,河東縣跟河西倒只有一線之隔,但卻屬於兩個地區,前者歸驛城市管轄,後者歸沙河市管轄,這點小事犯不著跨地區抓人,何況魯愛民受的是皮外傷——總之,王文革也只是說說而已,其實他和魯愛民素有怨隙,因為魯愛民老說他這副校長是買來的,得知冤家挨打,王文革沒準會高興地喝兩壺。
輿論盛傳是河東縣的學生把魯愛民打得高血壓犯病,但杜里京最清楚怎麼回事:「他媽的魯愛民滿地找牙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怎麼一看見我就挺屍了呢?我的魅力實在太大了,哈哈!」其實我們還是害怕,我們擔心魯愛民從醫院裡出來后找我們算賬,又擔心魯國慶耍花招整我們,這種戰戰兢兢的心情使我們的學習狀態一落千丈。
汪國慶雖然在魯國慶面前不怎麼受待見,但他學習之餘還可以和柳絲絲談情說愛,我和杜里京兩條光棍只有翻出學校的圍牆,然後跑到沙河邊兒欣賞大自然的景色。
「秋天,絢爛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摻雜在依然鮮明的最後剩餘的綠色里,彷彿是日光融成了點滴從天上落到了茂密的樹叢里。」引自莫泊桑《一個諾曼第人》魯愛民躺在醫院的第二天,我和杜里京在政治課上溜了出來,反正魯國慶也
「罷課」了。我們走到魯愛民挨打的地方停留了一會兒,以示紀念。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奔了過來,一拳搗在我的左胸口,把我打了個趔趄。
等我回過神來,卻發現他又和杜里京摟在了一起,這是什麼鳥人呢?看背影有點熟悉。
原來是劉輝這傢伙!他以為我們是心有靈犀,正翹首以待迎接他呢,所以熱情地和我們擁抱握手,像當年的地下黨遇到了同志。
別看穿的不怎麼樣,劉輝倒是挺豪爽地請我們下了一頓館子,吃的是高檔次的
「薄記燴面」,面里的羊肉放得特別多,紅紅的辣椒油也飄了一層,吃得我們滿頭大汗。
劉輝說:「我和杜里京現在的成績雖然不是很拔尖,但我們倆的智商是很高的,而且作為應屆生,我們倆的闖勁兒也很厲害的,如果每門功課每個月長兩分,語文數學外語歷史政治五個科目加起來就是10分,照這種勢頭髮展下去,6個月以後我們的成績就有望突破600分,將來不走北大也上人大。」這番話讓我和杜里京聽了直樂,似乎已經收到了北大人大的錄取通知書。
劉輝又說:「你們怕魯國慶幹嘛,沒必要,留得青山在,還愁沒柴燒?實在不行你們就跟我回河東一高,我們那兒的教學質量也不差,每年都有文科學生考上NB的大學。學籍檔案的事好說,白紙黑字不都是人填的嗎?」說到這兒,劉輝才跟我們攤牌,原來他是河東一高的
「特務」,身負學校重託前來說服我們
「投誠」的。河東縣的人一直以精明著稱,他們那邊的學生打了河西一高的教導主任之後勝利
「班師」,受到當地學校的隆重接待,不少成績拔尖的學生還被安排了
「單人房間」宿舍。為了提高高考的的升學率,財大氣粗的河東一高又派學生到河西做
「策反」工作。劉輝的到來讓杜里京的自信心和虛榮心繼續膨脹。這哥們兒又點了三瓶啤酒和一碟花生米,在觥籌交錯中,劉輝又點上一支
「許昌牌」過濾嘴香煙,放緩了語速:「兄弟,到河東一高上學的確也有不便之處,你們家裡不一定放心讓你們跑那麼遠。說實話我覺得在哪個學校上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裡要舒坦,這樣學習效率才能提上去。在魯國慶的手底下我活得像個人嗎,太他媽的憋屈了!現在回到河東一高,我的成績已經考到550分了,這勢頭髮展下去至少能走個本科啊……」我和杜里京立即對劉輝刮目相看,同時也為自己的處境感到窩心。
劉輝打著飽嗝叫我們接著喝酒:「就算你們不到河東上學,咱們還是兄弟嘛,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你們,河東一高隨時歡迎你們。我們的班主任王愛東隨時為你們這樣的好學生大開綠燈!」臨走結賬的時候,劉輝還問飯店的服務小姐要了張發票,他得意洋洋地說:「這個能報銷的,這個王愛東能報銷,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