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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微風踅進門裡,悄悄爬上草絨的膝頭,把她攤開正讀的《聖經》又倒翻回去一頁,使她的目光再次觸到了她剛剛讀過的那些文字:……我為你們起的憤恨,原是上帝那樣的憤恨。因為我曾把你們許配一個丈夫,要把你們如同貞潔的童女,獻給基督。我只怕你們的心或偏於邪,失去那向基督所有純一清潔的心,就像蛇用詭詐誘惑了夏娃一樣……她抬手揉了揉眼,把書又翻了過去。這些日子,她就靠讀《聖經》打發枯寂的時間。丈夫不忠所帶來的極度痛苦、孤獨,使草絨轉而信奉了基督教。每天上午,她都要去建於四隅口的教堂,聽那位來自挪威的牧師傳教;下午,則去四隅口西側的德育女子福音小學聽教士講解《聖經》。如今,雲緯的離府還鄉,又使草絨失去了唯一一個可以傾述心裡話的對象,於是,她每日除了去教堂和福音學校之外,剩下的時間便全用於靜讀《聖經》,邊查字典邊讀,有時一天都不說一句話。「媽媽,你好嗎?」屋外突然響起女兒枝子的一聲亮亮的招呼,正要重新注目《聖經》的草絨被這喊聲驚得雙眸一跳。如今這個小院,除了幾個僕人,很少有人進來,更少有這種響亮的滿是活力生氣的話音。「媽媽!」草絨還沒有站起來,穿著錦緞旗袍已是少婦打扮的枝子已急步奔過來從背後抱住了媽媽的脖子。「媽,你又讀《聖經》?讀這東西有啥子用?又費腦子又費眼!有這閑工夫,你還不如坐那裡養養神哩!」胖胖的枝子快嘴快舌如打槍一般地說完這串話。枝子同南陽鎮守使吳大人的長子成婚之後,過的是貴婦人的生活,優裕的日子早已使她變得膚白肌嫩,但她從小受母親影響養成的那種快嘴快舌吐話如颳風的習慣仍一直沒改,一旦開口就字字相連句句相跟惟恐別人不讓她說完一樣。「媽要不讀《聖經》,這日子更苦得沒法過了,」草絨嘆了口氣,「一個人整日就坐在這屋裡,滿屋子都是靜,靜得人心都發冷呵!」枝子自然知道爹爹另娶新夫人的事,媽這話的含義她是聽得明白的,她一時也不知該怎樣安慰媽,想了一刻,這才又急急地開口:「媽,要我說,為了你後半生的日子不枯寂,你該再給我養一個弟弟或妹妹,有一個小人兒在你身邊哭哭鬧鬧說說笑笑,你不也不寂寞了嘛!再說,有個弟弟或妹妹,再加上我,你後半生即使有個三災六難,也有了指靠!」女兒的一番話說得草絨心裡一動:就是,倘使我身邊有個孩子,不管是男娃還是女娃,這冷清的屋裡不也熱鬧多了?夜裡睡覺不也再不用一個人在床上滾來滾去了?而且孩子長大也是我的一個依靠,這輩子自己有災有病,甭指望栗溫保來照顧了!……枝子如今因為忙於上流社會的交際,所以每次回來看媽媽的時間都不長。母女倆坐那兒又說了一陣家常話,枝子的胖手指就從懷裡摸出一個精緻的金殼小懷錶看看叫:「喲,媽,快晌午了,馬統領的三夫人今晌午宴客,派人給我送來了請帖,我得趕緊去,要不就該耽誤了!這位三夫人據說同省長的夫人是表姊妹,以後說不定會用上人家,我得走了!媽,你記著把心放寬些,對爹要多原諒,他如今畢竟也是個官了,有些事他學著做做也合常理……」枝子邊說邊向門口走,人已走到了院外,聲音卻還在媽媽的耳朵里。就是,倘使有個孩子,我讀《聖經》也有人做伴,再不會像現在這樣孤零零冷清清了……女兒走後,草絨又接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直到一隻悠然進院的母雞拍了一下翅膀,才把她的默想打斷。可要生孩子,就要去找栗溫保。一想到栗溫保,草絨的牙不由得又咬了起來。也罷,就去找他一回,就一回!就低下頭抹下臉子去要他一回,但願上帝使我去一回就遂了心愿。她將膝上的《聖經》闔起,站起來向梳妝台走去。得打扮一下,既然要討他的歡喜。她摸出一管口紅——這是管家在為紫燕買的同時也給她買的——把雙唇抹紅,抹罷對鏡一看,又不自在起來:這樣把嘴唇弄得像流血一樣有啥好看?一霎間她又想起剛結婚時和栗溫保在落霞村種地的日子,那些日子夫妻間多麼恩愛,倘使我們永遠在鄉下種地,哪能會有今天這樣的事?上帝呀,我這些年一心盼著往前走能找到福氣,可為啥子總是只有「氣」而沒有「福」呢?……這是一所不大但極精巧的小院,一座黑漆門樓進去,右首是一間廚房,左首是一間下房,正面是三間又高又寬的瓦屋。瓦屋的當間是放滿黑漆傢具的客廳,東西兩間都是卧室。三間正屋帶著走廊,前牆下半部是木板,上半部是木格窗,窗上糊了一層雪白雪白的綿紙。院中種了幾叢翠竹,放了幾盆月季,微風進院,輕搖著竹枝,慢散著花香,使這座小院顯得很是幽雅。這便是栗溫保專為紫燕建的住所。房子建好,栗溫保便基本上常住在了這裡。此刻,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坐在床頭的栗溫保,又在仔細地擦拭他那把勃朗寧手槍,不看戲不玩牌不打麻將的時候,栗溫保便常靠擦槍來消磨時光。他酷愛槍,對槍有著極深的感情,他認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槍帶來的,沒有槍,我怎能過如此舒服的日子?「你又在擺弄那個鐵東西!」紫燕去廚房吩咐了晚飯時要炒的菜肴回來,看見栗溫保又把槍零件擺滿了床頭,就嬌嗔地嘟起嘴叫。「那你讓我幹啥?」栗溫保抬眼一笑。「跟我說說話嘛!」紫燕撒著嬌。「有話夜裡床上說吧。」「去!」紫燕嬉笑著將纖指戳到栗溫保的頭上,「俺跟你說正經的,俺想去鄧縣看看塔!」「看塔?」「聽人說,『鄧縣有座塔,離天一丈八』,俺還一直沒去看過哩,那塔是哪一朝建的?」「哪一朝建的我也不明白,不過看塔可是容易,明兒個吃了早飯,咱們坐上馬車,帶上兩個班的騎兵去就是了!」栗溫保揮著手上正裝著的槍說。「真的?那我可要先謝你了!」紫燕說著,彎腰噗地在栗溫保頰上親了一下。正這當兒,門口響起一個女傭的報告:「老爺,大夫人來了!」栗溫保和紫燕聞聲都一怔,抬頭看時,草絨已站在了門口。兩人都有些著慌,以為草絨又是來大鬧的,以致連話也忘了說。「咋了,連個請進門的話也沒有,看來是不歡迎我來了?」草絨邊說邊徑直進了門,在床頭的一個靠椅上坐了。「哎喲,瞧大姐說的,你來俺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哩!」紫燕最先作出反應,賠了笑走過來,把一盤瓜子放到草絨面前,同時扭頭朝女傭叫:「快,上茶!」「你來——有事?」栗溫保驚疑不定地問。「咋了,沒事就不興來看看?」草絨強裝了笑說。「大姐,你們坐這兒先說,我去端菜,今晚上咱姐倆可要喝上一杯!」紫燕打罷圓場,急忙去了廚房,她雖不明白草絨的來意,但她知道自己必須賠著小心,要不,就會招來一頓怒罵,草絨那身個那脾氣都使她害怕。「福音學校每天還去嗎?」到屋裡只剩下了兩人,栗溫保沒話找話地問。「去嘛,去聽教士們講《聖經》上的話:『不要與惡人作對。』」栗溫保聽了這話,正不知如何應對時,紫燕和女傭把酒菜端來了,於是便把話題轉向了喝酒。紫燕頻頻向草絨敬酒,草絨見是黃酒,也喝了幾杯,一時桌上的氣氛還好。酒罷飯罷,時辰已是不早了,可草絨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栗溫保和紫燕不安地對視了一眼,卻又都不敢催,只好無話找話地說下去,眼看已到人靜時分,紫燕只好試探地問道:「大姐,天晚了,又下著雨,就不走了吧?」「也好。」草絨隨口應道。紫燕在燈影里氣得翻了翻白眼,可是又沒辦法,只好去收拾床鋪,大夫人在,她自然不敢與栗溫保再睡一處,只得去了西房獨睡。「草絨,告訴我,你今晚來究竟有啥事?」當卧室門關上時,栗溫保一邊不甚情願地脫著衣服一邊問。草絨噗地吹熄了燈,強抑住心裡的憤恨含了笑說:「想你了!」「噢,原來如此。」栗溫保在黑暗中笑了一聲,草絨沒容那聲笑落地,呼地撲了過去,以她心中的那股仇恨,她真想用雙手掐住他的喉嚨掐死他,但在手觸到栗溫保的脖子那一霎,她想起了上帝的教導,又急忙把那動作變成了輕撫……第二天早晨,當蒙蒙的曙色剛剛貼近木格窗上的白綿紙時,草絨已悄無聲息地穿好了衣服,那時,她看見了放在床頭的栗溫保那支擦得鋥亮的手槍,她禁不住抓過來,對著仍在酣睡中的栗溫保瞄了一下,手指在扳機上微微一抹,終又放下,隨即便見她在胸前急急劃了個十字,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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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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