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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遠從印刷機旁拿起新一期的《宛南時報》的清樣,快步走到隔壁的編輯室里,去做最後一遍認真的校讀。儘管編輯部已安排有專人進行這付印前的最後一遍校對,可卓遠還是要親自審校一遍,以便把可能出現的錯誤消滅在付印之前。對於這份自己親自創辦的報紙,他懷著一種父親對孩子那樣的熱愛,他不希望它出門時身上帶有任何污點。冬日的陽光瑟縮著從窗玻璃上探進身來,先是觸了一下卓遠手上清樣的邊兒,片刻后便又縮回到了窗檯。屋裡很靜,只有卓遠手上的筆偶爾在桌上一頓的響聲。卓遠如今仍任著省立五中的校長,《宛南時報》主編的工作,他大多是在夜間做的。他最初生出創辦報紙的願望,是「九?一八事變」后,他覺得有好多話想對人們說卻又無說話的陣地,加上看見南陽人渴望了解時局的現狀,所以下了決心。他創辦報紙的決心得到了幾位朋友尤其是達志的支持,辦報的款項除了卓遠自己拿一部分,知識界的朋友們捐一部分之外,剩下的都是達志資助的。他審校完了報上今日的社論:《日本何以敢欺吾國》之後,又逐條去校那些消息:「桿首王太糾土匪三萬大犯鎮平,彭氏禹廷率四縣民團前去迎擊」;「河南省第六行政督察區專員公署成立,毛龍章任督察專員兼南陽縣長」;「紅鬍子賀龍率部翻越桐柏山西進,與追兵鴻逵馬部在苗店激戰」;「鎮平三小教員郭伯恭寫成巨著,《四庫全書考》、《永樂大典考》由開明書店出版」;「內鄉縣首辦中醫學校,張仲景醫術有人承繼」;「新野王俊臣開辦打包廠,新棉軋后即可成包出運」……「卓校長,外邊有人求見。」一位印刷工在門口喊。「請他進來。」卓遠最後用筆在清樣上籤了「付印」兩字后,抬頭看見一位戴茶色眼鏡的青年人站在屋內,便藹然問:「找我有事?」「我來想請卓先生幫助寫篇文章!」那青年的聲音低而莊重。「噢?什麼文章?」「鄧縣縣長耿子謙,嗜鴉片,暗中鼓勵種鴉片煙苗,每畝徵稅十二元,且所征的四十餘萬鴉片煙苗稅,全部入了私囊。鄧縣人敢怒不敢言,我們想請卓先生在貴報寫篇文章予以揭露,好敦促當局對這個贓官做出處置!」「哦,是這樣,可你怎麼想到了讓我寫文章?」「我常讀《宛南時報》,尤其愛讀報上的社論,我聽說報上的社論都是先生寫的,所以十分佩服和喜歡先生手中的筆!」「喜歡我這支筆?」卓遠看著手中的那管狼毫笑了笑,「可當局並不喜歡!」「當局不喜歡你的筆,可他們也喜歡筆!」那青年說得不緊不慢。「怎麼講?」卓遠對這個青年感到了興趣。「他們喜歡那種給他們寫讚歌寫喜歌寫頌歌的筆!」「說得對!」卓遠差不多有點欣賞這個思想敏銳的年輕人了。「看見了嗎?」卓遠伸出自己的右手,讓那青年看那四個斷指,「這就是過去的政府當局對我握筆寫字的獎賞!」卓遠對自己手指被砍的真象,還是在雲緯來急告栗溫保要燒劫尚吉利織絲廠的那晚,聽雲緯說明白的。「握筆的人,命運只有兩個,要麼被統治當局喜歡,要麼被民眾喜歡。被當局喜歡的握筆者,可以享當世的榮華,被民眾喜歡的握筆者,會在後世留名!兩下很難兼得。先生選擇後者,我以為是對的。」卓遠斂了笑容,聲音有些莊重:「我不過是一個普通識字人,哪敢求後世留名?我只是以為,在人類爭取好世道的過程中,握筆的人作為人類中的智者,理應付出更多一些的力量!」「先生所言極是,那我剛才所說的文章,先生是答應寫了?」「我答應,我會再做些調查,爾後動筆在報上披露。」「我代表鄧縣的民眾,先謝謝先生了!這樣,我就告辭了。」那青年站起身來。「等等,」卓遠也起了身,「你還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的身份哩,我總覺得對你有點面熟!」「我的身份還是不說為好,要不,可能會使你擔驚!」「嗬,有這麼嚴重?」卓遠恢復了笑容,「你倒是說說看我驚不驚。」「我就是當局懸賞捉拿的共黨分子晉承銀!」「這麼說我沒有猜錯!你一進來,你的面孔就讓我想起了你的父親。」卓遠笑道,「剛好,既然見到了你,我就順便問問:貴黨的奮鬥目標是什麼?請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好嗎?」「為民眾謀求幸福!」「你們為實現這個目標,眼下和今後將幹些什麼?」「我們先要抗日救國,然後改造或者推翻現政權!」「如果你們掌握了政權,你們將給民眾哪些幸福?」「我們會讓民眾吃好、穿好、住好、玩好!讓他們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享受要求都得到滿足!」「對我們這類人呢?就是像我這樣的好用筆挑刺的人,會是怎樣一個態度?會不會壓呢?你可能知道,我們識字人的腰可是很容易壓彎的!」「我們將把你們都看作自己人,當作會使我們保持清醒狀態的寶貝!」「謝謝你使我增加了對貴黨的了解,如果你告訴我的這些你們的黨真能實行,那你們早晚會在中國站住腳的!順便說一句,你以後若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可以化個名字給我來信,譬如只署名『小晉』就行,不必貿然親自跑來,街上到處都有懸賞捉你的畫像,這對你是有危險的!」「謝謝先生的提醒,告辭了。」晉承銀深鞠一躬。「從後門走,那兒是一個菜市場,人多,容易混進人群里!」卓遠低聲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