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達志蹲在一架各部件都已磨損得不敷再用的舊織機前,目光發直地盯著那些經軸、箱架、梭箱和踏桿。
改進織機,是爹交達志辦的一樁大事,這台舊織機,便是爹給他的實驗品。
爹給他反覆交待過:提高織造綢緞產量和質量的根本法子,是更換織機,在沒有買來先進的機動織機之前,要想法改造現有的織機。
爹還告訴他,眼下家裡的織機,尤其是提花機,是太爺爺這一輩做的,雖說和早先祖上用的織機不太一樣,有改進,但用起來還是很費力。
因此,每天頭晌,只要把機房裡的活路分派完,達志便來到這間房裡,蹲在這台舊織機前看著、琢磨著,用毛筆在紙上畫著。
以往腦子裡那些關於改造織機的種種設想,今天都已不知去向,腦子裡浮出的,只是雲緯的面孔。
雲緯,你現在是通判老爺的三夫人了!他哆嗦著手去衣袋裡掏出一件東西,直了眼去看。
那是一個織綢緞的木梭,因為人手的長期觸摸和在織機上的碰磨,它變得光滑小巧,顏色已是深褐,在那梭子一側的平面上,用刀刻著一個模糊的姑娘頭像。
除了達志和雲緯兩人,沒有誰知道那姑娘頭像其實是雲緯的。這是在達志和雲緯相戀之後,有一次達志來雲緯家裡送絲收綢,拿起雲緯這隻常用的梭看,一時興起,對雲緯笑著說:你坐織機上別動,我把你的像刻在這隻梭上。
達志畫和刻的本領都不強,這頭像刻得很模糊,只有鼻子略像雲緯的,但云緯當時高興地攥在手裡笑了半晌。
雲緯,從今以後,我想你時就只有看看這隻梭了……不知什麼時候,尚安業走進了屋裡。
達志沒有注意到,仍全神看著那梭,直到爹咳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咋樣?有沒有新的主意?」尚安業輕聲問兒子,「要不要請兩個老木匠來和你一塊琢磨?」
「讓我自個慢慢想想吧。」達志的聲音既無力又透著泄氣。尚安業的嘴角咧了一下,聲音中的重量增加了:「達志,爹理解你的心情,可做為一個男子漢,啥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不就是一個女人嘛!男人活在世上,要緊的是做成一番事情,你想想咱南陽那些能讓後人記住名字的男人,哪個不是因為做事成功而讓人敬重的?百里奚是因為相秦七年,勤理政務,讓後人敬佩的;李通是因為領兵出戰,擊漢中賊,破公孫述,被後人立傳的;張衡是因為致思天文,制渾天儀,著地形圖,被後人修墓以示敬仰的;張仲景是因為研習中醫,寫《傷寒雜病論》被後人尊為醫聖的;暢師文是因為遍閱前代農書,著《農桑輯要》被後人讚頌的,他們中沒有一個是因為娶了漂亮老婆而讓後人記住名字表示尊敬的。你想想,你要是盡上全力讓咱們的絲織家業興旺發達,日後也像張之洞他們辦機器大廠那樣辦一個絲織大廠,讓咱們尚家的綢緞重新在這世上稱王稱霸,你不就了結了咱列祖列宗的夙願,光了宗耀了祖,世人也會把你的名字——」
「爹,別說了。」達志打斷了父親的話,隨之揚起手中的鐵鎚,有一下沒一下地去敲打著織機的踏板。
尚安業看著了無心緒萎靡不振的兒子,無奈地搖搖頭,輕嘆一聲,向門外走去。
出南陽城往西北方向走不到半日,便可在三里河和十二里河的中間,見到一片輝煌的西式建築物,這便是聞名中原地區的天主教靳崗總教堂。
一個冬陽稀薄的上午,從靳崗教堂的主建築之一——光緒六年落成的司鐸樓院里,走出一個中年神甫和一個年輕的英國小伙,兩人一前一後走向用磚砌牆用三合土修隍的教堂寨垣,在寨垣巍峨的南門——道德門外,坐上了一輛馬車,馬車立刻沿著教堂通往南陽的沙土大路,向城中疾駛而去。
頓飯工夫,那馬車便停在了位於世景街上坐北朝南的尚吉利大機房門前。
聽見車響馬嘶,隔窗看見有外國人進了前邊的店堂,捧著白銅水煙袋正坐在帳桌前算帳的尚安業,緩緩起身,朝正在隔壁屋裡琢磨織機改造的達志喊了一聲:「來,跟我去應酬顧客。」便先向店堂走去。
尚吉利大機房接待外國顧客並不是一回兩回,靳崗教堂的外籍傳教士都不時來過,所以尚安業見到兩位外國顧客並沒顯出意外慌張,而是不卑不亢地問:「二位是要買綢緞?」
「也是也不是。」那中年神甫用流利的漢語說。哦?尚安業和剛剛進門的達志都有些意外。
「我叫格森,剛到靳崗教堂任職,這是威廉,我姐姐的兒子,」那神甫自我介紹道,「我來任職前,我姐姐的丈夫也就是威廉的父親,執意讓威廉跟著我來中國,來南陽走一趟,知道是為什麼嗎?」尚家父子這時一齊把目光對準那個叫威廉的小伙,威廉正新奇地打量著店堂和緊挨店堂的織房,見主人望他,急忙報以一個和善的微笑。
「威廉,你說吧。」神甫對他的外甥點點頭,自己在櫃檯前的黑漆高背椅上坐了。
「我們家族祖祖輩輩都是做絲綢生意的,」威廉的漢語沒有他舅舅說得流利,顯得生硬,「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們家族的先輩曾是你們南陽尚吉利大機房的顧客之一!」嗬?
尚安業昏花的老眼倏地睜大,他的父親和祖父曾不止一次地告訴他,歷史上尚吉利大機房曾有過不少英國顧客。
「我家的先輩那時是從貴國的新疆過來,經蘭州、長安、洛陽,來到貴地的,往返一趟有時要兩三年時間,但只要做成一趟生意,就能發很大一筆財,因為從你們尚吉利大機房買回的綢緞,我們是專門轉賣英國王室的,他們願出很高的價錢!」
「噢,威廉先生,這麼說我們兩家早就是朋友了!歡迎你的光臨。」尚安業露出少有的笑臉。
「呶,認識這個嗎?」威廉扯過一個小布包,從中摸出一個用紅綢裹著的東西,打開,才見是一個小巧的黃楊木刻的蠶,蠶的下邊是一行小巧的漢字:尚吉利機房;萬曆十二年。
「這是我家先祖從你們這兒得到的紀念物。」站在那兒一言不發的達志,眼前原本一直晃著雲緯的面孔,此刻也被這先祖的遺物扯回思緒,開始默默琢磨這箇舊英國主顧的後裔重來機房的目的:是來重敘友情再做買賣嗎?
那倒好,從此可以又開一條綢緞的銷路了!
「我此番來,一為遊歷老人們不斷向我講起的神奇的貴國;二為向你們尚吉利機房表示我們家族的感謝,正是因為你們的啟發,我們家族才學會了養蠶、繅絲、織綢織緞,聽傳說,當時貴國的皇帝規定嚴禁蠶桑技藝外傳,而我家的先祖在你們尚吉利機房的幫助下,密藏蠶卵於竹杖中,才得以帶回去。如今,我們家族已擁有了幾個絲織廠,英國皇室成員和許多英國人都爭購我們家族織造的綢緞;三為參觀你們的工廠,繼續向你們學習;最後嘛,順便看看能不能再做點生意。不知主人可否允許我先參觀參觀你們的絲織工廠?」威廉含笑站起身來。
「當然可以。」尚安業首肯之後,領著威廉和他的格森舅舅向織房走去,達志跟在後邊。
威廉在織房裡驚奇地四顧,兩廂織房都很簡陋,一廂並排放著四部織機,一廂並排放著三部織機,七個女工正坐在各自的機上踏機織綢,他仔細地俯身看了機上織出的綢緞之後,說:「請再帶我去別的車間看看!」尚安業有些尷尬地搖頭:「就這麼兩排織房,其餘的是些機戶,一家一部織機。」
「不會吧?」威廉狡黠地笑笑,「歷史如此悠久,在我們英國如此有名的尚吉利大機房,決不會就這麼幾部人工機器,就這麼幾個工人,你們一定有更大的車間在別處,是擔心我學走了你們的技術而不讓我看,對嗎?」達志注意到,一絲痛苦極快地在父親的臉上一閃,他於是苦笑一下說:「威廉先生,因為我們這裡戰亂不斷,機房數次遭兵焚,目前的確只有這麼幾部織機了。」
「噢?哦。」威廉額上浮出明顯的失望,原先的那股亢奮之氣陡然間沒了,他朝他舅舅攤了攤手,格森的臉上掠過一絲輕蔑,是的,是輕蔑!
儘管那輕蔑在格森的臉上只是一掠而過,達志還是發現了,頓時覺得心中一陣刺疼。
隨後是參觀後院的染房,在見到那些被染成各種艷麗顏色和印上各種圖案的絲織物之後,威廉的臉上方重現出亮光。
參觀完回到前店之後,威廉只提出,想買一點染色染料和印花漿料。尚安業的眉頭又意外地一聳,緩緩開口說:「買染印好的絲綢可以,買染料、漿料不行,俺們從來沒有出賣染料漿料的先例。」那威廉倒也沒有堅持,只笑笑說:「我理解你們的規矩,你們染料、漿料的配方很神奇,應該保密。實話說,絲綢我們已經會織,而且是用的機動織機,產量很高,質量和你們織的不相上下。當然,你們的手工織物還是另有特點,我即使買,少了運回去不賺錢,多了你們又提供不出,只好作罷了。」接下來,尚家父子開始送客出門,在馬車前,威廉回身,熱情地抱住尚家父子吻別,尚安業不習慣這種禮節,慌慌得雙頰漲紅,達志因為與威廉年紀相仿,就也抱緊對方回親了一下他的臉頰,這當兒,威廉搖著達志的肩膀說:「記著,我的兄弟,要用機器!要用機動織機,要不然你們的產量和質量都將要大大落後了!」
「他們落後是一定的了!」格森傲慢地介面,爾後轉向尚家父子笑笑:「你們有登過峰巔的光榮,現在該我們了!」尚家父子默望著馳遠了的馬車,許久沒動身子。
晚飯剛吃罷,達志就被父親喊到了屋裡。
「幹啥?」
「看看那幅畫。」尚安業抬起手向牆上一指。燭光略略偏斜,一兩滴蠟淚從燭頂淌下,燭芯噼啪輕響了一聲,火苗隨即變高,將掛在牆上的那幅綾裱舊畫照得發亮。
「達志,看清了沒?」尚安業聲音低沉地問。
「看清了。」達志低聲答,雙目依舊凝在畫上。這是一幅原本藏在衣箱里的舊畫,畫上畫的是明代尚吉利大機房的營業盛況,畫的右邊,是一節櫃檯,櫃后的貨架上,是五彩的綢緞;櫃前,站著一個滿面笑容的中年人,想是尚家的先輩;櫃檯外,簇擁著一群中外顧客,能看清的外國人有五個,都是手捧著金銀臉露急迫和懇求;畫的左角,一群牽驢拉馬馱了綢緞的中外顧客正在向畫外走。
這幅畫不知是當時的尚家人專門請畫家畫的,還是畫家有感於尚家買賣之盛自願畫的,反正畫上的情景和人們的傳說頗是相同。
「可是今天,格森神甫和他的外甥威廉來后,卻只想買點染料和漿料!」尚安業朝兒子扭過臉來,「你有啥感想?」
「咱們得努力。」
「努力幹啥?」
「提高質量。我們的生絲質量、煉絲技術和染印本領估計他們還比不了,他們如今比我們厲害的,主要是織造本領,他們用的是機器,我們還是手工,手工織不僅慢而且有時難免要有皺疵、毛茸、糙斑,有錯經、錯緯。因此我覺著咱眼下先用現有織機提高產量,在國內賣出攢一部分錢,爾後也買點機器,我過去跟天祥皮貨行去漢口做生意的夥計打聽過,他們說那邊的機器行賣有一種機動絲織機,說江浙一帶,已經有人用那機動絲織機織東西了。」
「這還像個主意,」尚安業點點頭,「你已到了當家執事的年紀,尚家的這份家業還能不能興旺起來,咱機房還能不能讓格森和威廉那些外國人看得起,全靠你了,要學會多動腦筋!」
「嗯。」達志應著。可是他就是打不起精神來幹活,第二天他到織房裡檢修織機,把一個梭箱拆下來,卻又忘記了把它拆下來的目的,他吃力地想了好久,才記起是爹囑咐他把這個梭箱拆下來,將它一側的木幫換換。
近來,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壞,常常是事情做到一半,卻又突然忘記了原來的目的,需要愣怔許久才能重新記起。
他的精神常處於恍惚狀態,腦子裡總有一團紛亂的東西在晃。雲緯做了通判老爺的三夫人這件事,像一把三叉釘耙,過一陣就要在他心上扒拉一下,疼得他直抓胸口。
他怎麼也不願相信自己如此深愛的姑娘,竟真的歸別人了。後來有幾天,因為精神抑鬱,他乾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直希望自己快死。
爹不斷地提醒他要記住自己的誓言,為尚家的祖業考慮,忘掉雲緯,振作起精神吃飯、幹活,但他不加理會。
直到那天中午爹端來一碗和了砒霜的水在他床前一放,又讓人把家裡織出的幾十匹綢緞都搬來床頭堆好,說:「我現在就你一個兒子,既然你想死,那咱們就一塊死吧,我先放火點了這些綢緞,再和你娘和你一起喝了這毒藥,咱尚家和尚家的絲綢就算在這世上消了蹤跡!」說著,抬手就去打火鐮點火,達志當時看看白髮蒼蒼的爹雙手抖著的模樣,又看看娘紅腫的眼窩,再看看那些鮮艷無比的綢緞,掙起身抓了爹的手說:「行了,給我端點飯來吧……」這之後他雖然起床幹了活,卻仍然聚不起精神,不論幹什麼都默然無語丟三拉四,尚安業自然注意到了兒子的這種變化,也在心裡焦急,他那天站在院中隔門看見達志提了梭箱在那裡傻站的樣子,腦中再次浮出那個琢磨了許久的問題:用什麼法子讓兒子儘快振作起來?
達志是因為雲緯那個姑娘才陷入這境況的,要把他拖出這境況恐怕還是需要一個姑娘。
重說一個媳婦?這事自然要儘快著手辦,但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說成娶進門,需要找媒婆,需要物色合適的人家,這之前最好有一個——站在院中的尚安業眼睛突然跳出一個光斑,隨即就見他牙咬下唇,匆匆轉身向睡房走。
進了睡房,從錢櫃里摸出一些碎銀,往懷裡一裝就又轉身向外走。
「去買東西?」正在一邊收拾衣物的達志娘隨口問。
「不買啥,去仙境巷。」
「仙境巷?」達志娘驚得鬢髮一跳,她知道那是妓女雲集的花柳街,「你去那種臟地方幹啥?」
「去給達志找個姑娘!」尚安業悶了聲答。
「你瘋了?」達志娘慌得踮起小腳向丈夫身前沖了幾步。
「我瘋啥?你沒見他迷雲緯迷成啥樣子?他又正是這種年紀,乾脆讓他見識見識女人,泄泄那股痴迷勁,趕快振作起來干正事!總這樣萎靡不振咋行?」尚安業邊說邊匆匆向門口走。
達志娘又慌慌喊了一聲:「他爹——」但尚安業沒有理會,只低了頭向院外急走……吃過晚飯,尚安業低叫了一聲:「志兒,跟我出去一下。」達志機械地起身,垂了頭跟在爹的身後,默默無語地走,眼不斜視,雙腳不時踢了地上的石頭,思想顯然還沉浸在那樁痛苦裡。
直到爹在一處寫有
「香閨」的屋門前站住,對他微微說聲:「進去吧。」達志才抬起眼來,但也只是嗯了一聲,不問所以地走了進去。
屋裡傳來一聲甜得膩人的女人的招呼:「喲,是尚家公子,快來呀!」隨即便是達志一聲吃驚的推拒:「不,不,你咋能這樣?……」之後,屋裡的燈熄了。
尚安業在屋門外緩緩蹲下了身子,抬臉向天痛楚地喃喃道:先祖先宗,你們該看見了的,我尚安業為重振家傳的絲織業,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一個父親,原本是不能送兒子來這裡呵……兩滴老淚,漸漸就晃出他的眼眶,停在他那枯瘦的頰上,不久,又滲進了那些縱橫交錯的皺紋里。
他搖搖晃晃地順了幽長的巷子往回走,巷子的盡頭,傳來賣唱者低郁的胡琴聲和蒼涼的唱腔:……八月十五月兒圓,河裡無水難撐船……年輕的南陽書院督導卓遠,在主持了書院教務會走出奎星樓時,天已經晌午。
他環顧了一下正午時分變得很是靜寂的書院大院,把臂下裝有書刊的藍布小包夾緊些,便快步向禮門走去,預備回家吃飯。
這書院是乾隆十六年由知府庄有信建的。院前闢地列柵,左曰禮門,右曰義路,由禮門、義路而入,立石坊,匾額曰:「道義淵府」,為庄有信所書。
過先賢祠,為總講堂,旁各有廂。再為尊經閣,其後皆為屋。左右分為敦仁、集義、復禮、達志四齋房,各有講堂,堂前有大門、儀門,後有燕室、庖廚,書屋數十間。
東為射圃亭,後有草廬以及假山、橋池。東南有奎星樓,西南有土地祠,東北有文昌閣,佔地約七十餘畝,房屋近四百間,可容學生三百多人,規模宏敞,為河南書院之最。
年輕的卓遠能擔任這大書院的督導,除了他本人書法文章享名全城這因素之外,還因為他家世代做學官,是有名的教育世家。
他的步子邁得十分輕快。上午的教務會令他高興。就在上午的會上,他提出的在教授四書五經、名佳奏章、皇詔御旨的同時,增設算學、農學、織物織造等實用學科的建議得到了通過。
要培養一批有實際救國救民本領,可使民富國強的人才,是他早就有的雄心,這個建議的通過,使這個雄心有了實現的可能。
倘若我為南陽,為大清國培養出幾百幾千個這樣的人才……
「卓先生,」門房舉著一張紙向他招呼,「這是知府衙門剛剛派人送來的,說是讓交給你。」
「哦,」卓遠應聲上前接過那張白紙,見是知府衙門給各書院、學堂發的一則告示:「朝廷已與列國議和。」卓遠臉上的笑意倏然間無了蹤影。
議和,大清朝廷只有這個本領了!在被人家掠地屠城之後再奴顏婢膝地去議和,你們的那張臉就不知道發熱發紅?
他的心情一下子壞了下來。這些天,他一直在關注著京津地區的局勢,通過各種渠道了解有關消息。
那些消息每一個都令他痛心不已:天津淪陷,北京失守,唐山、秦皇島被占……現在議和,能議出一個什麼結果?
割地?賠款?喪權?這個大清國的明天會是一個什麼樣子?……
「遠侄。」一聲招呼把卓遠從默想中扯出,他看見是尚安業在向身邊走來,忙問:「尚伯伯,有事?」
「嗨,」尚安業嘆口氣,低了聲把兒子達志因失去雲緯而精神萎靡一蹶不振的情況說了一遍。
「噢,那你找我是想——?」卓遠一時沒聽明白尚安業的意思。
「你有學問見多識廣,他又信服你,你能不能去勸勸他,尚吉利大機房全指望著他哩!」
「好吧。」卓遠攥緊了手中的那張告示,「咱們的國事、家事都不輕鬆呵!」卓遠囑咐罷妻子去西院喊達志之後,自己便開始在書房裡默默踱步,思索著如何開始對達志的這場勸說。
對達志經歷的這場婚姻變故,卓遠是深深同情的。這樁意外不僅使達志痛苦,連卓遠也想不通。
怎麼勸?忘了雲緯?那麼簡單?因為過去常同達志聊天,卓遠知道達志對雲緯的愛戀是多麼深,這種感情能是幾句勸說就忘得了的?
卓遠的目光在書房內游移不定地晃,像是在尋找著勸說的論據。這是一間挺大的書房,東西兩壁各放著三個書架,每個書架都滿滿地放著書,卓家世代書香,這些書是卓家幾代人搜買積聚傳給卓遠這個長子的。
前牆木格窗前,放著一張書桌,桌上擺有筆墨紙硯,這是卓遠讀書、備課、寫字的地方。
靠後牆放著一個烏木小几,小几兩旁放兩個黑漆小靠椅,書房是不待客的,這是卓遠偶爾同來訪的學界朋友聊天時坐的地方。
小几上方的牆上,掛著兩個綾裱的條幅,條幅上的字是卓遠死去的父親卓老先生的遺墨,一側的條幅上寫著:易彎最數腰;另一側的條幅上寫著:能軟當推膝。
兩個條幅之間,掛的是一幅卓老先生的國畫遺作,畫面上是一個奇特的躬腰屈膝的學人。
卓遠不知道父親作這幅畫的用意,不過此刻看見這幅畫,他忽然想到了達志,忽然覺得父親當初作這幅畫的用心,可能是在提醒後代:人的腰是很容易被痛苦壓彎的……院子里響起了達志的腳步聲。
達志瘦多了,往日圓潤的下巴,現在變得十分尖削;眼眸也不像往日那樣鮮活顧盼,轉動時彷彿墜了重物一般。
「卓遠哥,你叫我有事?」他站在門口啞聲問。卓遠無言地點點頭,看見達志這副樣子,他在心疼的同時,倏然想起了另一個人的面影,對,應該帶達志去見見那個人!
「達志,我倆一塊出去走走。」達志於是垂了眼,默默跟在卓遠身後向街上走。
儘管他根本沒有散步的心緒,可他對一向敬重的卓遠的話,還是立刻聽從了。
卓遠領著達志拐進一條小巷,在巷底的一個小院門口,停了步,指著呆然枯坐院中的一個男子問達志:「認識他嗎?」
「他不是你家嫂子的瘋哥哥么?」達志雙眸一跳,不知卓遠何故領他來這裡。
「知道他是為什麼瘋的?」達志搖了搖頭,注意到那瘋子向他轉過臉來,抹了一下嘴角上的涎水,而且傻笑著招了招手。
「七年前,他和我一塊在塾館讀書,他的成績比我還好。後來,他愛上了棲鳳街上的一個漂亮姑娘,他和那姑娘愛得你死我活,可那姑娘的爹卻執意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鹽商的兒子,於是他便由氣由恨由憂鬱,變成了這個樣子。」
「哦?」
「他為愛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愛是該付代價的,但為愛付出如此高的代價我以為是有些過了。男人活世上,除了愛女人之外,總還有許多別的東西要去愛,比如父母,比如兄妹,比如朋友,比如國家。一個男人,如果僅為了一個女人,甘願把別的一切都拋掉,他會獲得世人的驚嘆甚至讚歎,但他獲得不了我的尊敬!」達志無言地看定那瘋子。
「就拿他來說,」卓遠指了一下內兄,「由於他的瘋,致使他的媽媽憂慮成疾,早早去世了;他的父親因為忍受不了兒子的瘋和妻子的死這雙重打擊,覺著生活太難忍受而懸樑自盡了。一個原本幸福的詩書之家就此垮掉,他的妹妹不得不靠上街賣畫養活他,我便是在這時向他的妹妹求婚的……」
「噢——」
「我覺得,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在去愛時都應保有一定的理智,不能全憑感情,感情這東西有熱度,過濃的感情容易騰起火苗,那火苗是會燒毀東西的,像我這位內兄的感情之火,不是把他的雙親把他的家庭全燒毀了?我想,你總不會也願如他那樣變成一個瘋子,整日枯坐在你們尚家院里吧?」達志在卓遠的話聲里,慢慢蹲下了身子。
卓遠嘆一口氣。達志,原諒我把話說重了,我把你帶到這裡,就是想讓你看看人因為長期憂鬱可能變成的模樣,人的精神其實是很脆弱的,它並不能經起痛苦長久的折磨,學會忘卻吧。
「卓遠哥,男人要不會愛女人該多好呵!」達志喃聲說了一句。卓遠苦笑了一下:「說傻話了!男人要不愛女人,那人類還怎麼延續下去?咱們兩個那年去武當山,在金頂不是見過道家的那個陰陽魚符號嗎?」他邊說邊用腳在沙土地上畫出了那個圖案:衵
「這符號不也在告訴人們,陰陽相抱才構成世界么?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了你們家前院豎著的那塊石頭,那石頭上不是刻有五道橫豎線相交的圖案?我這會兒覺得,那圖案很可能和道家的陰陽魚符號一樣,表達的是對這世界的一種認識,即認為世界是由兩種東西交匯而成的,人類是由男、女交匯而成,生活是由苦、樂交匯而成,事業是由成、敗交匯而成。你們家先人豎那塊石頭刻那個圖案的目的,極可能是為了提醒你們這些後人——」
「是么?」達志站了起來……近午的秋陽還很有點熱勁,把達志和驢隊的趕驢漢子們都曬得汗水淋淋,連那馱了新絲和染草的十頭驢的身上,也都沁出了汗珠。
驢蹄在板山坪通往南陽的土路上踢踏出挺大的聲響,驢們的噴鼻聲不時在隊前隊后響起,間或有一頭驢站下撒尿,嘩嘩聲能把路旁樹叢里的小鳥驚飛。
天藍得徹底,顯得格外闊大高遠;地黃得好看,已熟的穀子和高粱在空氣中散著沁鼻的清香。
走在驢隊前頭的領隊漢子扭頭對達志笑說:「日他奶奶,走長路太悶人,咱們得哼它幾句曲兒!」言罷,不待達志開口,便張嘴尖聲唱開了:妹兒房中綉白鵝,忽聽門外人喊我,用手推開門兩扇,原來是東院劉大哥。
劉大哥在家忙呼啥?為啥總不來俺家坐?他的話音剛落,走在驢隊后尾的一個瘦小漢子便立時介面唱道:不是不想來跟妹坐,實是地里活太多。
東地高粱要砍倒,西地穀子沒有割。妹妹若是有空閑,何不跟我去地里坐?
前頭的漢子朝達志擠擠眼,又跟著尖聲唱:地里都是土坷垃,俺去好在哪兒坐?
后尾的漢子接著又吼:你就坐在俺腿上,又顫又晃又軟和,你冷了我用衣裹著,你熱了我把你衣脫了,亮出你胸前那倆坨坨,順便讓俺解解渴……哈哈哈……唱的和不唱的趕驢漢子都笑了,達志臉上也浮了一個開心的笑容,這氣氛感染得那些驢們也都昂哧昂哧地叫了一陣。
前邊已經望得見南陽城了。這次進山買新絲和製取染料的染草還算順利,不光新絲和染草的質量不錯,價錢也合意,而且來回都平安,沒有遇見一撥劫路的。
達志知道,這全賴自己雇了這個人人有刀有火槍的驢隊,一般人不敢動手。
看來,以後若去漢口買機動織機,也要雇這種武裝起來的驢隊!達志現在已經把買機動織機當做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要辦的一樁大事。
只要把這次買的這批新絲再織成綢緞,估計就可以湊夠買一台機動絲織機的款了!
如今,他總算已從那場婚姻痛苦中拔出了腿,開始把心思放在了家業的發展上。
他能做到這點,時間固然起了重要作用,畢竟有好多日子已經過去,當初心中的那股銳疼已經變鈍,傷口開始緩慢地癒合;但重要的則是爹那晚親領他去妓院一舉對他起到的震動和卓遠的勸說。
他從幼時起,就聽到爹娘無數次地警告他不許去
「仙境巷」玩,說那是下賤的臟地方,說正派人連一眼也不應朝那裡看!
可那晚,父親竟親自領他去了那地方。當時他不知所以地進了屋,一見有一個穿得花紅柳綠的姑娘撲到他懷裡就去解他的衣扣,使他受到了怎樣的驚駭!
他轉身想去拉開門走,但那姑娘和鴇母死死地抱住他。那一刻他對父親懷了極度的氣恨和惱怒:你怎能領我來這種地方?
!是不是你真迷了路?!但當那姑娘裸身站在他面前說:「你爹已經替你把錢付了,他是想讓我幫你去去痴情」時,他才一下子癱坐在地,用雙手捂上了眼睛。
噢,爹,爹呀!那一霎他才知道爹爹的用心,才明白清白一輩子的爹爹要做此舉得經受怎樣的苦痛!
心裡才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不能因為一個女人把家業發展這樁大事拋了,讓父親傷心!
那晚,他就在那妓女的床下蹲了一夜,任那妓女怎麼勸說也不抬頭。第二天一天,爹和他他和爹都不敢用眼睛對視,傍晚時分,爹把一沓錢扔到他手上說
「去吧」時,他撲到爹的懷裡說:「爹,我會慢慢忘了雲緯,會的!……」後來又有了卓遠的勸說。
自此以後,達志果然就恢復了婚事之前的那種精神狀態,早晨按時起床晨讀,之後開始在店堂、織房、機戶間忙活,偶有閑空,便鑽進放舊織機的那間屋裡,琢磨織機的小改造和設計絲織物的圖案、花紋。
只是到了更深夜靜的時候,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才又禁不住地去想起雲緯,想起自己那原本應該進行的婚禮。
但這並沒再影響他第二天的工作。這一段時間裡,他已逐步從爹手中接下了對整個機房的管理,從新絲的購進到綢緞的織造、印染、銷售,從計賬到給織工、機戶分派活路,從接待顧客到對稅局、錢莊等方面的應酬,都由他一人出頭來辦。
日子雖不長,但效果不小,腳踏織機和花機又各從鄉下買進一台,原來的每台織機和每個機戶的日產量都有增加,綢緞品種、花樣亦有變化,顧客不斷地騎馬趕驢來到門前,一個繁榮的樣子已經顯出來了。
「少東家,南陽城快到了,晌午能不能請我們喝兩口?」驢隊領頭的漢子叫。
「放心!」達志抬頭笑道:「鎮平黃酒,管夠!」
「好!喝黃酒——」趕驢的漢子們一齊甩起了鞭子,湛藍的空中頓時盪開一片啪啪的響聲,驢蹄的翻飛在土路上攪起了煙塵,馱在驢背上的絲捆在陽光里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