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產兒

@ 早產兒

坐著毛驢車,我想,田汗真是心明眼亮。我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一來我和田汗、葛任都是老鄉,二來我是個醫生。如此重要、艱巨的任務,交給別人,還真不能讓人放心。打虎還要親兄弟呀,我和葛任雖說不是一家人,卻是親如兄弟。他還沒有出生,我就見過他了,當然見的是他母親的大肚子。葛任的母親會填詞,會作畫,葛任後來喜歡寫寫畫畫,大概是受她的影響。想起來了,冰瑩和葛任的母親有幾分相似,額頭像,眼睛像,尤其是嘴角的笑紋,遽然一看,簡直就像是一個人。有甚說甚,冰瑩和葛任有那麼多恩怨,扯不斷,理還亂,實在是緣分。好,不談這個,還說葛任。我記得他是遊行時生的,那是在己亥年(註:1899年)。他是個早產兒,我的五嬸就是他的接生婆。游甚麼行呢?戊戌六君子的人頭,已經落地一周年了,理當慶祝一番。當時傳聞,葛任的父親與六君子有過來往。為堵別人的口,他們一家人都上了街。隊伍游到鎮上的麒麟橋時,他的母親遽然歪到了欄杆上。眾人七手八腳把她抬到家,她就生了,生的是一對雙生(即孿生子)。他是第一個出來的,第二個是女嬰,生下來臍帶就纏在脖子上,很快就死去了。後來在蘇聯,葛任有一次對我說,自他生下來那一刻起,死神就是他的伴侶。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五嬸說,葛任生下來時胎衣很薄。照青埂鎮人的說法,那叫「蓑衣胞」,長大後會有出息。不過,醫學上對蓑衣胞另有說法。胎衣薄,是因為他是個早產兒。我想,他後來患上肺病,大概就因為他是早產兒。醫書上講,早產兒的肺組織分化不夠完善,肺泡少,血管多,易於出血。將軍,你知道葛任的乳名叫甚麼?對,叫阿雙。看來,你對他確實很了解,他的頭頂確實有兩個旋。但葛任後來說,母親給他起那樣一個名字,一定是想起了他的妹妹,即那個死去的女嬰。但是我想,母親叫他阿雙可能還有別的意思。他的母親太孤單了,別人都是夫妻恩愛,成雙成對,惟有她是孤零零一個人。所以,她給他起名阿雙,其實含有思念男人之意,盼著葛任的父親早點回來,夫妻團圓。葛任的父親當時還逃在日本。葛任每次放學回來,都想替母親干一點家務。可母親只讓他干一件事,就是上街買洋火(火柴)。在吸煙的人家,甚麼東西都能缺,惟有洋火缺不得。吸煙的是葛任的祖父。他是個大煙鬼。我小時候見過他的煙槍,煙嘴是翡翠做成的,槍杆子上包著一層鏤刻的銀花。他躺著抽煙的時候,因為床榻不夠深,他的腳底下還墊著一個矮凳。葛任的母親用簽子從瓷缽里挑取煙膏,就著煙燈為他燒煙。那煙燈一閃一閃的,就像地獄里的硫磺之火。俗話說,一家吸煙三家香,每當那股奇異的香味飄過牆頭,吸過大煙的人都會把活兒停下來,像狗那樣使勁嗅著鼻子。葛任的母親勸他少吸,他就給她講一通歪理,說他們的老祖宗葛洪之所以煉丹,就是因為沒有煙吸,要有煙吸,還煉丹做甚麼?葛任每次買洋火回來,母親都從中抽出兩根,爾後細心地用小刀將洋火頭上的紅磷刮下來,裝到一個空洋火盒裡。她很聰明,每一次都絕不多取,免得給祖父發現。她母親曾對葛任說:「阿雙啊,這盒子裝滿了,你父親就該回來了。」葛任也曾偷偷地往盒子里裝過火柴頭,他以為那樣一來,父親就會提前回家。可是後來,那個盒子裝滿了,他的母親卻死了。她是用虎骨酒將那些紅磷送服的。虎骨酒和紅磷相互作用,就會毒性倍增。儘管如此,直到第二日的午後,她還沒能咽下最後一口氣。鎮上的郎中來到家裡,對葛任的祖父說,看在吸過你幾個煙泡的分上,我如實說了吧,即便將她救活,她也是個半拉子廢人。救與不救,你點個頭。葛任的伯父那時還留在家裡,他說救,當然要救。郎中說:「好,去茅房裡給我舀來幾勺糞,聽清了,只要稀的,不要稠的。」他對看熱鬧的人說,這樣既能以毒攻毒,又能逼她將尚未消化的紅磷吐出。葛任的母親頭腦還清楚,緊咬嘴唇拒絕吞服。當葛任從學校趕回來的時候,郎中已被搞得渾身是糞。他吐了一口血,就暈倒在了母親身邊。唉,如今想起來,那應是他平生吐的第一口血。葛任吐血的時候,我也在場。後來,也是我和五嬸將他抬到我們家裡,給他吃的,給他喝的,爾後又慢慢勸開的。那幾天,我跟他寸步不離,每天都陪著他,生怕他尋了短見。過了些日子,他的情緒好些了,再談起此事,他就對我說:「白兄啊,我日後定然報答你們。」他說到做到,不放空炮,日後我果然受了他許多恩惠。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李洱《花腔》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李洱《花腔》
上一章下一章

@ 早產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