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施德就不敢再讓黃專家單獨居住,讓黃專家到他的房間。這樣,一直住在施德專家房間的那個獵人搬進了招待所我的房子來。)招待所其實是一間倉庫改造而成的,裡邊放有五張床鋪,我一直未能同獵人說過話,他進來后給我笑笑,把獵槍掛在牆上的木橛上,而緊接著是那條狗叼著一卷狼皮進來,狼皮放在床上,它竟後腿著地直起身子,兩個前腿拱了向狼皮作揖,呼哧呼哧像說著什麼話。獵人一揮手,狗轉身出去了。他打開狼皮,坐上去靠著牆就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異令我大為吃驚。月光明晃晃從窗子里照進來,狼皮的四蹄撲撒著垂吊在床邊,齜牙咧嘴的狼頭搭在床頭。我端詳著獵人,他濃眉大鼻,腮幫子有些大,嘴巴卻小而紅潤,模樣就有些滑稽,尤其兩條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部顯得臃腫,你無法想象這樣的胖腿為何能成為一個獵人。獵人靠了牆張嘴發動酣聲,似乎喉嚨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礙著呼吸。「喂,喂,」我叫了幾聲,想讓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許就順了,但他始終沒有動,酣聲如滾雷一般,而且還時不時吹氣。遠遠的院子那頭,施德房間里傳來黃專家的狂笑和哭罵,門外的富貴叫了兩下。突然間,安靜下來,獵人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瞧見我還坐在月光下的床上,一臉的疑惑。「同志沒睡?」他說,「我打酣聲了?!」「不,是我睡不著。」我說,「現在才四點,你就醒了。」「狼毛燈鵠蠢玻薄襖敲浚彼嫠呶沂搶敲閹訓模澳闈魄疲魄疲痹鹿饉淞粒銥床懷隼瞧さ謀浠K說緄疲瞧ど系慕鴰粕囊壞賴蘭姑嫻鬧筆擰H嗽誥種型販⒒狺凳模撬勞鮒蟮牧榛曄瞧吡說模下的狼皮上的毛怎麼還會凳俊澳慍怨勘蘼穡陝勘抻夢濾萘耍嵴推鵠春岬T諗枳友氐模彼擔襖敲燈鵠純隙ㄊ怯惺裁詞碌模薄∷竟忠歟炙黨穌庵只襖矗揖陀行┖渙耍⒓聰麓泊┬拱研┓礎!澳閽趺蠢玻俊薄拔搖薄澳闥桑傘!蔽以趺茨芩氯ツ兀絞瞧驕駁卮遙以絞嗆ε攏加行┍淞呈恕K磁牧伺奈業募紓徒小案還螅還螅備還蟠用磐庾杲矗盜巳和簦⊥簦⊥簦∷砭桶亞繳系牧鄖固嵩諏聳擲錚掖頁雒帕恕W闋愎聳嚳種櫻乩戳耍擔骸懊皇攏皇攏瞧吆虐撕爬喬ㄡ隳亍!薄襖喬ㄡ悖俊薄八竊揪筒輝謖飫錚醬笄嘌呂純贍蓯俏舜笮苊ò桑笮苊ㄒ凰潰薔透沒卮笏成攪恕!蔽腋哉磺宄他在說些什麼,忽然想起行署專員告訴的關於十五隻狼的事,有必要問問眼前的這位獵人說什麼七號狼八號狼的,他會不會也能知道那十五隻狼?但獵人已經咯噔拉滅了燈,房間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睡吧,折騰得你半夜沒有睡好。」人靠坐在牆上,腦袋勾了下來。我當然躺下,依然是沒有睡意,思緒竟又溜到了西京,心裡一時害起煩悶,院子里卻又出現了腳步聲,是那個黃專家在唱:為王的坐椅子屁股朝後,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頭,走一步退兩步全當沒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過頭……下邊的唱聲突然被捂了嘴,言語含糊不清,接著是施德在低聲訓斥:「進屋去,進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麼呀!?」我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是獵人發出來的。「你沒有睡著嗎?」「他真的是瘋了。」「大熊貓戲弄了他,原本可以從此當研究員的,現在全完了……這怕也是他的命。」「……有狼就該有獵人吧,有大熊貓就該有專家吧,可你成獵人了卻沒有了狼,成專家了大熊貓卻死了,這是命嗎?」「人幹什麼生來就是幹什麼的呢,這比如有了家,家裡買了一張桌子,因為桌子得有一把茶壺,你去街上商店買了茶壺,有了茶壺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店再買杯子,是這個理吧。現在茶壺打碎了,沒有了,茶杯當然不能盛茶水了。上天造人是世上需要幹什麼的就造出你來幹什麼的。」我為我的一時發揮而得意著,獵人卻明顯地神情黯淡了,他斜撐了身子點著了一支煙吸,吸得很狠,最後把煙蒂丟棄在地上。煙蒂還燃著,發出難聞的嗆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說他要踩滅那煙蒂,卻蹴在那裡在帶來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來,用牙咬掉了瓶蓋,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遞給了我:「睡不著了,咱們喝酒吧。」我喝了一口,遞給他,他喝了又遞給我。「你不像個城裡人!」這是他對我最大的誇獎。我笑了:「是嗎?羊肉就是因為有膻味才是羊肉,你卻說:這羊肉好,沒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著我說:「這就看出是城裡人了!」就這樣,我們的關係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將酒瓶子遞過來遞過去,眼見著大半瓶酒就沒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開了一層雪的。「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說。「我像個知識分子嗎?」「……他們沒有你這眉毛鬍子。」「我就是少了個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個四方嘴,哼……」他拿拳頭往嘴裡塞,沒能塞得進去。俯過身輕聲說,「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幾日從雄耳川來的。」「雄耳川?是鎮安縣的雄耳川?」「你還知道鎮安的雄耳川?去過嗎?」「沒去過,但我的老老舅爺家在那兒。」「姓甚?」「姓傅。」「你不是從州城來的,省城人?」誰能想到,我與我的舅舅相見就是這麼離奇!若是把這次相見寫成文章在報上發表,讀者全以為是手段低劣的編造,但是現實中的奇遇就這麼發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山。那個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關於傅家的故事全講出來,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補充和說明,說到舅舅小的時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舅舅便剝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後頸上有三個紅的疤痕,疤痕並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兒,則鼓得高高,像是大樓門上的釘泡,紅糾糾地放著瓷光。「我和狼是結了幾代的冤讎!」「你統計過了沒有,一共捕獵過多少只狼?」「你長這麼大,能說清吃過多少碗飯嗎?」舅舅的眼睛里射動著一股英氣,又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沒想到你竟也是個大知識分子了!干你們這號工作的每日都要與人打交道,打過交道的人你怕不會全部記得,但見過你的人都能記得你的。」「這麼說,」我有些興奮了,「商州所有的狼應該是都認識舅舅的?!」「可能是這樣吧。左邊那個山崖上有兩隻狼哩,半夜裡它們遷徙,我出去看了,兩個蠢傢伙嚇得要跑,卻只兜圈子,那樣子倒像刑場上的犯人,先自個糊塗了!瞧它們那個樣兒,我說去吧去吧,政府在保護它們哩!」「你沒有打它們?」「沒有。」「舅舅知道現在不能捕狼了。」「這當然。」「可……」一時間,我為舅舅悲哀起來了。現在已不是產生英雄的年代,他雖然是獵人卻不能再去捕獵狼了,商州幾乎一個世紀以來滅絕了老虎、獅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啊!我看著那桿磨得光亮滑膩的獵槍,看著他的一身行頭,我的意思是:那麼,你怎麼還是這身裝扮呢?但我沒有說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沒有讓我,咕咕嘟嘟喝起來。遠處黃專家的哭與笑清晰地從窗縫鑽了進來,從四堵牆中滲透了進來。舅舅告訴我,他是商州捕狼隊的隊長,當狼越捕越少的時候,專員尋到了他,交給了他一個任務,就是讓他在近一年的時間裡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還存在著多少只狼。普查的過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傷害以外,絕不能獵殺一隻狼。專員的話不能不聽。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隻狼,並以發現的前後順序一一編了號。這十五隻狼分別是:一號灰麻點狼,二號白狼,三號老狼,四號獨眼狼,五號瘸腿狼,六號灰毛黑眼狼,七號禿尾狼,八號黃狼,九號肥狼,十號紅脊狼,十一號白蹄狼,十二號弓腰幼狼,十三號雜毛狼,十四號小青狼,十五號吊肚子瘦狼。正是他普查之後,專員掌握了第一手資料,決心要停止捕狼隊,停止筆廠狼毫筆生產,並建議有關部門制定和頒布了保護和禁獵狼的條例。專員在他普查彙報后,曾讓辦公室的人留他下來,以獵人的身份參與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的機構籌建工作。他則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領,拎雞一樣拎起來罵:如果不能從獵,他還算什麼獵人呢,幾十年來,他已經穿慣了這身獵裝,養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溝壑里奔跑,不按時吃飯,不按時睡覺,甚至睡覺從不脫衣服,靠著牆坐著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裝,整日坐在辦公室說話,吸煙喝茶,翻看文件,他還算是什麼獵人的身份?!他說,他由一個捕狼隊的隊長變成了禁獵狼條例產生的主要參與人,所有的獵人都對他有意見了,他才覺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恥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種罪惡感的是,條例頒布之後獵人們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極快地衰老和虛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對他的舊日隊員解釋,也不知道怎樣說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們這一代獵人,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們干呢,於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就是為狼而生的呀!」他說。酒色彌散在舅舅的臉上,黑紅得像個茄子,他可憐地望著我,兩個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頭兩側,一對耳朵竟動起來,這是怎樣的一雙耳朵呀,長而尖,向上聳著,高出眼眉。相書里講過這種耳形的人聰明,固執,但剎那間鑽進我腦子裡的一個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許經年累月與野獸打交道,也逐漸使自己的形象與野獸較相近似了。舅舅的話是有道理的,人從事一種職業幹得久了,人會依賴這個職業而活著,這就是異化。我在西京城裡,見過了許多離退休的領導幹部,他們在位時雖是工作繁忙、人事複雜,但多麼威嚴、剛強和健康,一旦離退下來身體急劇地壞了,且極易患上老年痴獃病。我的母親已經八十五歲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婦女,在她七十多歲時,我就想請一個保姆,而她堅決反對,家裡買菜做飯、拖地洗衣必須她干,到了八十三歲,眼看著她已幹不了活了,我說請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傷心,說她沒有用了。保姆請來,她卻與保姆搞不到一塊,要指責這樣指責那樣,保姆賭氣離開家的那天,她顯得那麼快活,竟在廚房為我炒了四個菜。想到我的母親,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將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沒有了報紙雜誌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學就學習著寫作,並幹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嗎?「對著的,舅舅,」我對舅舅說,「可是專員他考慮的是整個商州,他擔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如果到了狼像大熊貓一樣要滅絕了,也像施德主任他們為了繁殖出一個大熊貓要花那麼大的代價,那就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不願意讓後代成為人工繁殖狼的專家吧。」舅舅看著我,好像是說了一句「你可以當專員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卻趔趄了一下,幾乎要跌倒,我趕忙去扶他,以為他突然崴了腳脖子。腳脖子並沒有崴,他說:「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你指的是什麼?」「身子骨。」「這麼壯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是嗎,舅舅的脖子梗起來,那後頸上的傷疤變換著顏色,雙腿一躍上了床邊的桌子,無聲無息如貓一樣,更驚奇的是他又從東牆根跳到西牆根,從西牆根跳到東牆根,彈來彈去像只皮球,末了就四肢分開整個身子離地貼在了牆上。我從未見過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喚:慢著慢著。他從牆上落下,就地一滾,坐在了地上,我的掌聲隨即響起來。瞬間里,土牆上的木橛子卻鬆動了,鬼曉得這是什麼緣故木橛子就鬆動了,掛著的槍沉沉地跌下來,就在舅舅的身子左邊直直地立著,然後倒下去。舅舅並沒有伸手去抓,眼瞧著它跨地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氣登時從臉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軟下來,頭垂著是夜裡的向日葵。他的情緒變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為他是個粗人,竟比我還敏感!他一定是在看電視時,電視里出現炒菜,就能聞到炒菜味,剪理頭髮時就覺得頭髮也疼,身上的痒痒肉多,受不得別人戳戳摸摸,我完全以我的切身經驗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為一個獵人是如何地不相宜,但他頹然的樣子使我不敢,我只說:「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舅舅沒有理我。「能不能領了我再跑跑商州,讓我為那十五隻狼拍照,留下一份資料呢?」舅舅抬起頭看著我,嘴皺得像個小黑洞。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為我想用我的攝影機為商州僅存的十五隻狼拍下照片,這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為二的,但我說出口就覺得這要求對他太殘酷。舅舅的嘴嚴嚴地合起來,同時鼻孔里長長地出著氣,接著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獵槍。這時候我卻看見舅舅抓住的並不是獵槍而是一條蛇,柔軟滑膩的一條蛇,我驚得要叫起來。「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我趕緊捂住了嘴,因為舅舅手裡拄著的是獵槍,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經拄著槍把身子撐起來了。「行吧。」他答應了我。我立即取出相機,提議要為他拍一張照片,他開了門將富貴拉了進來,又把那桿槍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臉,立正著讓我拍攝。他說,這恐怕是他最後一次拍獵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攝商州最後一個獵人的照片時,照相機的燈光卻怎麼也不能閃,我以為是電量不夠,擺弄著對著別的地方試照,燈光卻好好的,又以為是燈光的接觸不好,檢查來檢查去,並沒有什麼毛病呀,可就是對著他無法閃燈。舅舅很是遺憾,嘟噥著這是日弄他么,臉都洗了卻照不成。我對那晚相機燈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麼特異的功能,或許是他緊張而散發了一股什麼磁力影響了相機,這麼說使人難以相信,可那晚確確實實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