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荒涼大夢(6)
後來無數次,時吟都在想,如果當時她真的放棄了,他教他的畫,她讀她的書,老老實實參加高考,按著家裡人安排的路平平穩穩走下去,只把他當做懵懂躁動的青春里一段小插曲,是不是會好一點。
十七歲的時吟沒法預知以後,她年輕又鮮活,生動跳脫,有一腔熱情和莽莽倔氣,不屈不悔不回頭。
在家裡緩了一整天,周六中午吃飯前,她按著腦袋狂搖了兩分鐘,兩手往臉蛋上啪嘰一拍,精神振奮出了家門,出去散心放鬆,順便思考一下人生大事。
她開始後悔了。
當初裝逼的時候一番話說得流暢又大方,事後想想,時吟一陣絕望。
什麼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什麼有喜歡的男生了,什麼是校草的。這樣不是就顯得她之前的行為像個朝三暮四的壞女人了嗎!?心裡喜歡著別人還要去纏著他。
話說的太滿,以後不就一點兒去找他的理由都沒有了。
只因為一句拒絕就玻璃心一陣受挫,還哭了一晚上。
她本來就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也知道八成會被拒絕,還是沒忍住矯情地難過。
明知道基本上是沒結果的,可是就是想嘗試,就是想靠近,就是忍不住找出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就是不由自主會生出那麼一點點期望來。
萬一呢。
萬一他瞎了眼,萬一自己走了狗屎運呢。
他那麼優秀出色,那樣好,時吟一刻都不敢等,生怕自己猶豫等待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別的女孩兒騙走了。
所以還是算了,念在他是初犯,這次就勉為其難地原諒他了。
誰讓她喜歡他呢。
*
休息日街道上熱鬧,時吟家算校區房,附近小學初中幼兒園一條龍,旁邊自然也有很多私人的補習班。
時吟路過十字路口的時候買了個炒冰果,邊吃邊沿著附屬小學往前走。
休息日,學校里安安靜靜的沒人,旁邊的補習班什麼的倒是很多家長領著孩子進進出出。
再往前走拐角處是一家畫室。
這裡原本是個琴行,連帶著上課,離著時吟家不遠,偶爾路過的時候能聽見裡面滋滋啦啦的提琴聲像電鋸一樣。
此時卻是一片安靜,不知道什麼時候改成了畫室,漆黑的牌匾上白色的字體乾淨凌厲,只寫了兩個字:畫室。
連名字都懶得起。
時吟腳步停住,在門口站了片刻,鬼使神差走進去。
因為時母致力於把她培養成一個多才多藝的小才女,從小到大時吟各種課也沒少上,長笛鋼琴架子鼓,古箏書法拉丁舞,唯獨沒學過畫畫,大概是時母覺得她性格活潑,可能坐不住。
時吟也沒想過自己會有踏進畫室的那一天。
裡面空間很大,空調開得足,灰墨色牆面上掛著白色的裝飾畫,裝修風格也透著種很有格調的冷淡感,前台兩個人,左手邊玻璃隔開的一間間諮詢室,有些帘子半垂。
見她進來,前台很熱情的打招呼:「您好。」
時吟走過去,清了清嗓子:「這裡教畫畫的嗎?」
前台小姐姐笑了,似乎覺得她這個問題很可愛:「教的,學畫畫嗎?」
時吟點點頭。
「多大了?」
「十七。」
「那不是明年要高考了,準備藝考?」
時吟摸摸鼻子:「……嗯,還沒考慮好,就覺得比較感興趣,想先看看。」
「有沒有基礎呢,學過畫畫之類的嗎?」
「小學初中的美術課算嗎?」
「……」
看來是不算了。
前台垂著頭,隨手寫了些什麼,起身,領著她進了旁邊諮詢室。
二十分鐘后,時吟走出了畫室,手裡捏著空空的皮夾子,還有點恍惚。
不過是飯前出來溜達兩圈,散散心。
怎麼就花掉了兩個月的零花錢,報了個課?
接下來的兩個月她該怎麼辦。
靠意念活著。
時吟開始後悔了,有點兒想衝進去把錢要回來。一轉身,剛好看見剛剛前台的那個小姐姐。
小姐姐笑靨如花提醒她:「晚上六點下課,下午隨時都可以過來哦。」
「……」
「好的。」時吟艱難地說。
*
時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畫室都這樣,學費是按小時扣的,沒有固定的上課時間,平時下午四點開始,雙休日上午十點開始,直到晚上六點,在這個時間段隨時都可以來,什麼時候走也都可以,老師都在。
聽起來不像個正經畫室。
時吟懷疑自己被騙了。
可是錢都交了,時吟回家換了套衣服,吃了個午飯,順便跟時母說她下午要跟同學去圖書館。
她從小成績上基本沒怎麼讓家裡人費心,學習態度十分端正積極,時母不疑有他,應了。
到畫室的時候下午兩點。
還是前台的那個小姐姐領著她進去,穿過走廊,裡頭一扇雙開門,一面開著。
小姐姐笑著回頭:「進去吧,今天剛好我們老闆上課,他只有周六在。」
時吟懷裡抱著一袋寫了她名字的紙,點點頭,走進去。
明亮的窗,貼牆擺放著的一層層白色石膏像,畫架,顏料,油彩,鉛筆芯。
歡迎來到他的世界。
時吟心裡默默對自己說。
可能因為是新開的,畫室里沒幾個學生,時吟走到角落裡的一個畫架前,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麼。
也沒看見有老師在。
她等了大概兩三分鐘,聽到了一聲輕輕的關門聲。
時吟回過頭來。
老師來了。
老師穿了件灰襯衫,卷著袖子,手臂自然垂著,手指修長削瘦,手背上掛著兩滴沒擦乾的水珠。
老師黑髮乾淨利落,瞳仁顏色很淺,蒼白膚色,紅潤薄唇。
老師看起來有點眼熟。
時吟:「……」
如果沒有昨天那事兒,她現在大概會驚喜交加,頭昏腦漲,開心得竄上天和太陽肩並肩。
時吟閉上了眼睛:「老師好……」
畫室里一片寂靜,他腳步聲清晰,一步,一步,走過來。
像是凌遲。
劊子手走到她面前,停住。
她能夠感受到他沒溫度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時吟。」
小姑娘人一顫,下意識後退兩步,腿磕上身後的畫架,一身悶響。
她嗷地一聲,疼的整個人都蜷起來了,蹲在地上緩了幾秒,可憐巴巴地仰起頭來看著他:「顧老師……我真不知道您在這兒的,我家就在這附近,我就是隨便找了個畫室,想學畫畫……我如果知道您在這兒的話,我就——」
我早就來了。
她沒說出口。
顧從禮看了她一眼:「你家裡人知道嗎?」
時吟揉了揉小腿被撞的那塊兒,站起來,眼神躲閃。
他懂了:「自己交的學費?」
她低低垂著頭,不說話。
「學費可以退。」
時吟猛然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這是明擺著趕人呢?
顧從禮平淡冷然,沒看見似的。
好。
算你狠。
時吟深呼吸,長吐氣,杏眼一彎,唇微微翹。
「顧老師。」她輕柔開口。
顧從禮只看著她,沒說話。
「我有錢,」時吟說,「我就願意把錢放在這兒,報個班,然後不來上課。」
「……」
*
畫室偶然遇見以後,時吟沒再見過顧從禮。
實驗一中考試不斷,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雖然高二,每科老師也在不停地提醒他們時間緊任務急,好像明天就要高考了似的。
省里數一數二的高中,全是變態,時吟在顧從禮身上用了太多的心思,月考成績一出,名次退了八名。
再加上一顆少女心被接二連三無情拒絕,受傷頗深,時吟決定先把顧從禮塞進角落的牆縫裡晾一會兒。
於是寢室里每天晚上都會上演這樣的一幕,時吟同學一個人背著手,在寢室里走來走去,腦袋一會兒轉過來一會兒轉過去——
「時吟,你有點出息,人家都那麼凶你了。」
「你不是早知道他什麼性格了嗎?你矯情什麼?」
「你考試退步了八名心裡還沒點逼數嗎?美色誤人。」
「不會的,我就每天或者每周定期去找他一下。」
「不行不行,做人要有原則。」
「原則是什麼狗屁。」
寢室里的眾人:「……」
月考完又是期中,中間唯一的放鬆是秋季運動會。
時吟一直覺得運動會是個挺沒意思的事兒,而且她是啦啦隊,要蹦躂一上午,又熱又曬,累個半死。
但是這次不一樣,因為多個顧從禮。
運動會最後有個教師也得參加的接力賽,要求全體男性教師,身體素質允許。
這個身體素質允許的意思就是,不是像老禿這種拎著掃帚繞教室追學生半圈兒就氣喘吁吁的老頭。
對於顧從禮穿運動服的樣子,時吟還是非常期待的。
體育場很大,半圓形,中間球場圍著一圈賽道。建築上面是一層層看台,下面一層進去是屋子。
器材室,更衣室,洗手間都在裡頭。
時吟換了啦啦隊服,從更衣室出來,一邊垂著頭整理胸口處的亮片一邊往前走,走了兩步,發現不對勁。
有哭聲。
淺淺低低的,斷斷續續傳過來。
體育場底下本就陰涼,時吟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循著聲音往前走,到離著更衣室隔了一個房間的器材室門口停下。
器材室的門虛掩著,時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悄悄朝裡面看了一眼。
顧從禮倚靠著窗檯,長腿微曲,站得有些懶散。
女人背對著門,時吟從背影認出來是之前那個裴老師,她哭得肩膀顫抖:「我等了你這麼多年,有多少人追我我都拒絕了,你敢說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美人哭起來果然也是梨花帶雨的,她一個女人,光是聽著這聲音都心軟了。
時吟有點緊張,咽了咽口水,集中精神等著他的答案。
顧從禮沒說話,突然抬起頭來,看向門口。
時吟嚇了一跳,連忙縮回腦袋,背靠著牆邊站。
半晌,才聽到他開口:「抱歉。」
外面歡呼聲鼎沸,砰地一聲槍響,像是開在心上。
時吟長長地鬆了口氣,抬頭看見裴詩好低低垂著頭捂著臉快步走出來。
她有點開心,又有點慶幸,忍不住偷偷地揚起唇角,搖頭晃腦地轉身正要走。
男人低低淡淡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有膽子偷聽還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