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婆婆大人(一)
我先生荷西與我結婚的事件,雖然沒有羅曼蒂克到私奔的地步,但是我們的婚禮是兩個人走路去法院登記了一下,就算大功告成,雙方家長都沒有出席。在我家庭這方面,因為我的父母對子女向來開明體諒,我對他們可以無話不談,所以我的婚事是事先得到家庭認可,事後突然電報通知日期。這種作風雖然不孝失禮,但是父母愛女心切,眼見這個天涯浪女選得乘龍快婿,豈不悲喜交織,他們熱烈地接納了荷西。我的父親甚而對我一再叮嚀,如基督教天父對世人所說一般--這是我的愛子(半子),你今天要聽從他。在荷西家庭方面,不知我的公婆運氣為什麼那麼不好,四女一子的結婚,竟沒有一次是先跟他們商量的。(還有兩子一女未婚,也許還有希望。)這些寶貝孩子里,有結婚前一日才宣布的(如荷西),有結過了婚才寫信的(如在美國的大姐),更有,人在馬德里父母面前好好坐著,同時正在南美哥倫比亞教堂悄悄授權越洋缺席成婚的(如二姐)。這些兄弟姐妹,明明尋得如花美眷,圓滿婚姻,偏偏事先都要對父母來這一手不很會心的幽默。在家毫無動靜,在外姐妹八人守望相助,同心協力,十六手蔽天,瞞得老父老母昏頭轉向,要發威風,生米已成熟飯--遲也。這也許是家教過分嚴格、保守、**下才弄出來的悲喜鬧劇。(看官不要以為只有中國傳統文化才講家教,西方世界怪現象也是一大堆的啊!)好,自我結婚之後,身份證冠上夫家姓,所以我對自己娘家,就根本不去理會他們了。(假的。)在我公婆這方面,我明知天高皇帝遠,本來可以不去理會,但是為了代盡子責,每周一信,信中晨昏定省,生活起居飲食細細報告。但願負荊請罪,得到公婆歡心,也算遲來的幸福。大凡世上男人,在外表上看去,也許嚴肅兇狠,其實他們內心最是善良,胸襟寬大,意志薄弱。對待這種人,只需小施手腕,便可騙來真心誠意。有其子必有其父也,我的公公很快地與我通起信來。愛我之情,一如愛荷西。因為筆者本是女人,婆婆也是同性,我不但知己知彼,尚且知道舉一而反三。看看自己如此小人,想想對方也不會高明到哪兒去,除非我算八卦算錯了,也許出乎意料之外,算出一個觀世音婆婆來(她是不是女的還不知道),或者又算出一個聖母瑪麗亞婆婆來(這個是真的而且是處女)。那麼,我一定是會得到恩惠慈愛的。可惜,我的婆婆都不是以上這兩種女人。結婚半年過去了,我耐心寫信,婆婆隻字不回。我絕不氣餒,一心一意要盜婆婆的心,這還得一步一步慢慢來。(本人開篇便自認是江洋大盜,不是什麼很好的東西。)各位媳婦讀者,你的婚姻,如果是夏娃自做主張給亞當吃了禁果,諸如此類建立起來的,那麼,你跟我的情形差不多,我勸告你對待你的婆婆,絕對不可大意。如果,你還是夏娃,但是是由婆婆將你用肋骨做出來送給丈夫,那麼你下文就不必再看下去,以免浪費寶貴的時間。(但是,為了小心起見,《孔雀東南飛》的故事你還沒有忘記,還是請你也耐性看看我的下文,也可做不飛的參考。)話說,吃了禁果的兩個人,自知理虧,將自己早早流放到世界的盡頭去牧羊,過起夫婦生活來。這種生活,忽而打架吵鬧,忽而相親相愛,平淡的日子,倒也打發掉了。我在寫回給娘家的信中,寄去披頭散髮照片,背書--亂髮如芳草,更行更遠更生--照片居所看似蒼涼凄慘如下地獄,實在內心幸福無邊如上天堂。遠離天皇老婆婆,任我在家胡作非為,呼風喚雨,得意放縱已忘形矣--好,這時候,你不要忘了,古時候有位白先生講過幾句話--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冬天來了,你這一片碧綠芳草地的地主荷西老闆突然說:"聖誕節到了,我們要回家去看母親。"我一聽此語,興奮淚出,捉住發言人,急問:"是哪一個母親?你的還是我的?"答:"我們的。"(外交詞令也,不高明。)那時,你便知道,你的原上草"榮"已過了,現在要"枯"下去啦!(哭下去啦!)你不必在十二月初發盲腸炎、疝氣痛、胃出血、支氣管炎,或閃了腰、斷了腿這種苦肉計,本人都一一試過,等到十二月二十日,你照樣會提了小箱子,被大丈夫背後抵住小刀子上飛機,壯士成仁去也。我因生長在一個法律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看盡社會一切犯罪行為。加上親生父母又是真正一流正人君子,常常告誡--在外做人處事,先要自重自省,要設身處地,為別人的環境心情著想,這樣才能做好世界公民--(法律和解程序第一步總是這麼說的。)於是,我在婚後,常常反省自己,再檢討自己,細數個人做了葛家媳婦的種種罪狀。這一算,不得了,無論是民事、刑事,我全犯了不只是"告訴乃論"的滔天大罪。舉例來說,對婆婆而言,我犯了姦淫、搶劫、欺詐、侵佔、拐逃、虐待、傷害、妨礙家庭等等等等不可饒恕的罪行。這一自覺,先就英雄氣短起來。我告訴你,不要怕,壞事既然做透了,臉皮乾脆就厚一點,心虛是你自己的秘密,可別給婆婆看出來。好,你越想越明白,你突然發覺,你的婆婆一定恨你恨到心坎里去了。你不要懷疑自己可靠的想像力,不會錯,她恨你,她是你的第一號"假想敵",你在這一路坐飛機飛去她家時,這個敵人的初步形象已經應該在腦海里創造出來了。"假想敵"產生了,你不要太天真,此人可能是CIA中央情報局,而你把自己分到FBI聯邦調查局,你可不能掉以輕心,以為好歹總是自己人,雖然都是個局,說不定也可能是場"騙局"或"賭局"哦。到了馬德里,下了飛機,雖然事先通知,自然不會有人來獻花迎接罪犯。(那些穿了便衣,帶了手銬的人不在等著你,已是大幸了,應該趕快去買一張獎券。)在機場,我定說口渴,要先去咖啡館坐坐,蘑菇了三杯汽水,還是不情不願地上了計程車。(這汽水裡怎麼沒有大腸菌,好給我來個急性腸炎去住醫院不見客啊!)終於,我雙腳輕微發抖,站在婆婆美麗的公寓門外。放下箱子,我緊張地對荷西說:"按鈴!按鈴!說我來了。"那做兒子的當然不會理你這一些瘋話。他,拿出身上鑰匙,自己開門進去。(浪子回頭金不換啊!)你的先生,大步走到長得沒有盡頭的走廊里去,口中叫著:"爸爸,媽媽,我們回來了。"這時候,我膽子再大,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面帶僵硬微笑,站立門外,倒數一分一秒,七--六--五--四--三--二--一……突然,我見到走廊盡頭,奔殺出大批人馬來,公公一馬當先,婆婆第二,小姑尖叫推擠,大哥二哥遠遠張開手臂。(都是大鬍子。)我知時辰已到,命也,運也,這才一橫心,也快快飛奔而入,本想先投入公公懷裡比較保險,不想被婆婆先捉來緊緊抱住,對我左看右看,眉開眼笑。"假想敵"果然厲害,手段高明,要防,要防。我們葛家新媳婦就此被拖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