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晉.江.獨.發
第六章
從村長王富貴那兒回到張保全家,奚念知蜷縮成一團,躺在桃樹下望月出神。
下巴枕著兩隻毛茸茸的前爪。
姿勢挺舒服的,但她心底不舒服。
關於那匹金焰狼,不曾想背後還有這樣凄慘的故事。
表面看只有公狼陷入不幸,可牽連其中的竟然還有走投無路的母狼,以及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子們。掐指算算,各地送入木蘭山的獵物少說也有上百頭。
是不是它們每隻身上都有一段令人動容神傷的悲歡離合?
她射死的那隻八角鹿呢?
它有爹娘配偶子女嗎?
想著,眼前又浮現出那雙濕漉漉霧蒙蒙的眼睛。
鼻尖泛酸,奚念知將頭埋入胸口。
明明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想看它在千金小姐們的戲耍圍攻下驚慌失措。
那一支支箭羽裹滿肅殺之氣朝它射去。
姑娘們穿著精緻騎馬裝,明艷的臉蛋紅撲撲的,她們英姿颯爽手持弓箭,交頭接耳巧笑倩兮,打賭誰能最後射中它咽喉,一擊斃命。
她落在她們身後,眼睜睜望著那頭八角鹿嚇得魂飛魄散抱頭鼠竄。
它左邊後腿被擦身而過的箭削去一塊皮肉,血順著矯健的腿汩汩流淌。
斜臀處斜插著一支刺入身體的箭羽,它遍體鱗傷,疼得趔趄踉蹌,卻下意識跑著、躲著、避著。
望著掙扎的八角鹿,奚念知沉默地舉起了手中弓箭。
或許是因為她沒加入這場狩獵遊戲,所以她感受不到一絲暢快和有趣。
她只覺得它是那麼的可憐無助。
誠然人是萬物主宰,但這些動物不是飼養在農圈的家禽,哪怕生而為食物,在它們死的瞬間為何不能給個痛快呢?為何不能給它們留下最後一絲尊嚴呢?
她討厭她們對它的百般折磨。
「咻」,羽箭劃破空氣,直直朝八角鹿射去。
一擊斃命。
它倒下的瞬間,似乎用儘力氣回眸望了奚念知一眼。
就是這一眼,魂牽夢繞,不斷不斷地重現在腦海。
不管如何,她確實造了殺孽。
如睿侯爺所說,傳言八角鹿金焰狼都是女媧補天時期的神獸。
金焰狼天生兇猛,一身暗金皮毛令它成為了黑夜王者,睥睨且尊貴。
八角鹿則貴在精美天然的兩隻犄角,不同於其它種族的鹿,八角鹿的犄角像珊瑚似的,瑩潤光滑。最神奇的是陽光下,能見一縷若有似無的紅線在犄角內遊走。
大概是這個原因,世人紛紛流傳說八角鹿犄角是月老的紅線,只要求得它,就能很快擁有自己的好姻緣。
奚念知一箭射死八角鹿,按理說,這犄角本該是她的。
可她如何肯要?而且她此舉也已經得罪了不少王公貴女。
事情細細說來,頗為複雜。
三年前,孱弱的皇后嫁給皇上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皇上許是顧念皇后一族對他的恩情,一直未立新后,眼看三年整了,這事再耽誤不得,便有了五六位下任皇后候選人。
比較熱門的是先皇后的親妹妹孫淑,燕老王爺的曾外孫女隋瑤媛,以及重臣之女梁亞玲。
八角鹿犄角之爭,正是這幾位姑娘的暗暗較勁。
擁簇在她們身邊的千金們哪敢爭搶風頭?無非是假意技術不好,放些虛箭抬高氣氛罷了。
這三位箭術平平無奇,連番擁堵,為八角鹿添了不少傷。
這時,憑空冒出來的奚念知挑戰權威,搶犄角事小,萬一別有所圖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好在奚念知只是區區太醫院院使之女。
院使?不就是管御醫的御醫嘛,說到底,也是專門服侍貴人們的奴才。
孫淑隋瑤媛等顧及身份,沒有大肆發作,又見奚念知識趣,怎麼都不肯要那一雙犄角,這事才算了結。
最後那兩隻沾滿鮮血的犄角歸給了誰?奚念知沒有去打聽,也不想知道。
姻緣這種事豈可強求?
她不信這些莫須有的傳言。
可自從穿成這隻黃狸貓,奚念知便不能確信了。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某種程度上說,人類是極其渺小的。
接下來幾天,村民們開始頻繁丟雞。
丟雞蛋倒還好說,雞卻是大大的不妙了!
目睹犯案經過的奚念知聳了聳肩,這次大家沒把罪狀推到以吉祥為代表的家狗身上,他們一致認為是——黃鼠狼。
奚念知:「……」
很好,現在輪到黃鼠狼背鍋了!
其實,也不能怪村民們想象力匱乏,誰能知道山上竟會有如此膽大妄為厚顏無恥的貪狼呢?
不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對於這灰狼,奚念知的態度是,呵,且看它作死,她打賭它早晚會栽坑裡的,還是深坑那種。
不管村民們忙什麼,奚念知還是在村子和山上輪流跑,但她終於意識到這根本就不行通。
再漫無目的下去,大家早晚一起涼!
怎麼辦呢?哪怕給她一點點線索也好啊!
清晨,悻悻回到張保全家,奚念知找了個窩盤成一團補眠。
吃了早飯,張保全夫婦拿著鋤頭鐮刀要去田地務農,便把十個月大的小女兒交給七歲的哥哥石寶照顧。
石寶這個年紀的男孩最是貪玩的時候,雖噘嘴應下,卻十分不情願。
大概巳時初吧!
一陣吵鬧聲傳來,奚念知睡得正香。
悶熱的空氣忽然飄來一絲危險氣息,她猛地驚醒,仰頭看,一條淡紅色的肥舌「嗤嗤」在她頭頂噴氣。
大黑狗胖胖的腦袋歪睨著它,眸子里閃過一絲惡作劇的意味。
彷彿在說:喵妹妹,又見面了哈,來玩捉迷藏啊!
奚念知氣死了。
上次她就是被這大黑狗追得上躥下跳,還掉了塊皮毛。
「嗚嗚」低吼,奚念知警惕地觀察環境地勢,她看出大黑狗特地把右邊的路給空了出來。
想讓她往這邊跑?然後落入它早準備好的圈套,順勢攔截?
呵呵,想陰謀她?不存在的……
轉了轉碧綠色的眼珠,奚念知做了個假動作,它率先往右邊飛快跑兩步。
大黑狗迸發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四肢繃緊,準備撲捕。
奚念知迅速撤回,跳上後面的稻草堆,沖它「喵」了聲,大大方方跳上老槐樹,蹲在枝頭挑釁地向它揮了揮爪。
大黑狗:「……」
懵了下,它吐著舌頭追來,繞著老槐團團轉圈,瘋了似的不斷狂吠。
大黑狗的主人是個和石寶差不多大的男娃。
四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子是來找石寶出去抓魚的。
奚念知望向小木屋,石寶撓著後腦勺,小臉糾結成一團,既想和朋友出去玩耍,又不得不聽爹娘的話照顧妹妹。
不知男孩子們出了些什麼主意,石寶歡歡喜喜蹦了下,轉身跑進屋,將妹妹給抱了出來,並且鎖好了門。
看這架勢,是要帶尚在襁褓的妹妹一同出去?
個熊孩子!
今天那麼燥熱的太陽!可能是要變天了啊!
奚念知簡直無語,可惜她有口難言,不然非得教訓他一頓。
此時,大黑狗聽見遠處傳來的口哨聲,知道是主人在呼喚,便不甘心地狠瞪了眼奚念知,甩著尾巴跟大部隊走了。
遙望他們一行走遠,奚念知猶豫地跳下樹,慢慢跟上去。
相信這幾個牙都沒長齊的男孩能照顧好嬰孩?
還不如相信灰狼大黑狗能上樹。
石寶啊石寶,你就祈求等會別下雨吧,不過無論變不變天,你爹娘的這頓竹筍炒肉你可是吃定了!
一路隨行,奚念知被曬得熱死了。
幾個男孩先在村子外的荷塘捉蝦釣魚,耍了半個時辰,又朝別處轉移。
起先大家還挺照顧石寶妹妹,到後來新鮮感一過,就直接將她放在陰涼處。
他們玩得忘已,儼然將石寶妹妹拋卻在了腦後。
這都算了,更過分的是,他們商量了一陣,居然要進山。
奚念知不可置信地弓起背。
大人們應該都有叮囑自己孩子不要隨意進山吧?尤其是單獨。
可這會兒他們竟然想把石寶妹妹也帶進去?瘋了嗎?
嬰孩身上有獨特的清香誘人氣息,是大型食肉動物難以抗拒的美餐。
哪怕青天白日,也不能冒險啊!
奚念知氣得血都熱了,顧不得多想,她朝他們飛奔過去,扯著嗓子大聲「喵喵喵」。
一幫蠢蛋們,趁現在還來得及,快回家,不然讓你們好看!好吧,你們實在想去也不是不可以,好歹石寶你不能去吧,你得帶妹妹回家呀!哪怕你把妹妹放回家再去也比現在強啊……
「汪汪汪!」跟在他們身邊的大黑狗看到她,頓時炸了毛,它激動興奮的都顫抖了。
一雙眼睛好像在說:捉迷藏捉迷藏陪我捉迷藏,來吧來吧,貓妹,我來抓你了哦!
奚念知:「……」
她轉身就跑,這下什麼正氣凜然什麼氣勢如虹沒了沒了全沒了!
被大黑狗這麼一打岔,奚念知狼狽不堪,等「捉迷藏」結束,男孩們已經抱著女嬰進了山。
大黑狗被主人喚著跟了去,奚念知恨不得原地滾上三滾,氣氣氣氣死人了!
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黑狗!
嗅著氣味跟上,奚念知仰頭望了眼熾熱的艷陽。
希望別那麼快變天吧!
走啊走啊,奚念知稍微放心,雖然一路避開了務農村民,但這幫男孩明顯對山中環境比較熟悉,肯定不是第一次溜進來。
他們駕輕就熟找到一條清澈溪澗,沿著蜿蜒小溪下行,不久便看到一汪隱藏在重重綠色之中的湖泊。
湖泊不是很深,能清楚看到底部鵝卵石,幾縷陽光從濃密的枝葉罅隙篩在湖面,一閃一閃亮晶晶。
久居閨閣,何曾見過如此寧靜致遠的美色?
奚念知驚嘆不已,蹲在灌木叢里靜靜欣賞。
女嬰被擱在一塊草地。
這孩子可真聽話,粉唇吮著手指,被挪來挪去,竟然沒哭。
男娃們瞬間跑遠,拿著網兜到處捉魚。
大黑狗跟在主人身後屁顛顛的,自然懶得理她。
奚念知鬆了口氣,踱步走到女嬰附近,她仰高脖頸,看她嫩乎乎的圓臉。
長得真好看!
伸爪想碰碰她肉嘟嘟的臉頰,但她好像不太乾淨?
收回爪子,奚念知心情不錯地蜷縮到旁邊,眯眼打盹兒。
花香、草香、溪流吟唱……
她睡著了,還做了個美夢,她夢見自己脫離貓身,皇帝也蘇醒,爹爹終於不用戰戰兢兢應付貴人的責難。
真好啊!
特別特別好,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奚念知咧嘴「咕噥」一聲,歡快地在草地打了個滾,仰腹朝上,露出白花花的柔軟肚皮。
虛妄的幸福讓她嗅覺直覺大幅度下降。
等奚念知察覺不妙,一隻不知比她大了多少倍的黑熊不知何時出現,正靜靜地專註地覬覦地望著女嬰。
它個頭強壯,半歪著腦袋,半隱在兩丈之外的樅木后。
大概是被香噴噴的食物香氣引來的?
它看起來憨厚而笨拙,沒好似有任何攻擊性,但嘴角那緩緩往下滴落的涎水卻暴露了內心真正的渴望。
奚念知這回是真的嚇傻了,這和她害怕灰狼和大黑狗完全不屬於同個層次。
如果只有她,起碼還有逃脫的機會,可此時——
怎麼辦?
那群孩子早跑得不見蹤影,而且就算他們在這裡也於事無補,甚至還可能白白為黑熊加餐。
四肢僵硬,連思緒都凍住了。
面對森林裡無可撼動的強者,奚念知想不到任何能轉圜或拖延時間的辦法。
難道眼睜睜看著黑熊一口吃掉女嬰?
「嗚喵!」發出尖銳兇狠的聲音,奚念知身體不停地顫慄,卻沒有後退。
黑熊一雙小眼緩慢瞥她一記,復而重新盯著石寶妹妹。
有肥嫩味美的嬰孩吃,誰要吃渾身上下沒幾兩肉的小貓貓?
它對她的態度,擺明了不屑一顧……
口水都快滴到地上。
黑熊踱步走來,它很謹慎,哪怕感知不到周圍有危險,它還是走得不疾不徐。
一步一步,近了。
奚念知驚恐的眼球漸漸被黑暗吞噬,怎麼辦?她可不能死。
倘若這具身體死了,她會如何?
要跑嗎?應該要逃對嗎?女嬰已經註定沒有活路,她何必再搭上自己?
麻木地倒退,奚念知渾身如墜深淵,冷得徹骨。
黑熊終於走到女嬰跟前。
它吸了口氣,涎水滴滴。
俯首聞了聞,彷彿已然沉醉在這股無法拒絕的誘惑里。
迫不及待地張開大口,它泛黃的牙如利刃,淬出幾點寒光。
然而將將在咬下的那一剎,黑熊動作陡然頓住,眼中驀地迸發出極其兇狠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