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隻反派
子夜將盡,月明露白。
沐君侯循聲望去,望見的是比傾瀉而下的月輝還要霜白的紗幔,垂攏著一座轎椅,自漆黑的天邊飛來,平穩的停落。
流光一樣的紗幔隨風輕撫,影影綽綽見到裡面坐著一個人,正是方才那出聲的男人。
來者不善,沐君候唇邊含笑,卻是從容不迫:「不知是哪位朋友?好俊的排場。」
清澈的琴音自膝上的琴弦流出,紗幔飛舞自兩邊掀開,露出這神秘琴師的真容。
男人通身的白衣綉著青羽,一派文人書生的寬袍大袖,白色的紗帽束起烏髮,完完整整露出一張,對男人而言顯得過分俊美了的臉。
彈琴的動作顯得漫不經心,說不出的風雅隨性,聞聲抬眼瞥來,望見那雙漆黑無光的眼睛,卻立時叫人覺得一股霜寒撲面而來。
那書生眉梢眼角,似與生俱來帶著一抹冷靜倨傲的郁色,叫他即便神情並無不悅,都似沉吟著不動聲色的危險。不像是風流清雅的書生君子,倒像是禁宮廟堂深處,習慣了殺伐果決的權臣貴胄。
沐君侯不由一怔,只覺得這張臉熟悉至極,一時卻不能脫口而出。
「在下顧莫問。」那起筆有鋒,落筆卻輕薄的聲音,極為的特別,顯得淡漠又矜貴。
沐君侯微微一笑,清冽的聲音從善如流道:「那,請問顧兄深夜至此,是路過呢,還是在等沐某?我們是在哪見過嗎?」
顧矜霄輕抬下巴,淺淺勾唇,也微微一笑:「路過也好,等你也罷,都一樣。」
「是嗎?」沐君侯長眉微挑。
聽對面那人說道:「聽說你是武林第一人,我試試。」
什麼叫試試?沐君侯成名得久,早年當然也多得是滿江湖追著他打打殺殺,想要挑戰一番的江湖新秀,卻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別緻的「試試」。
他不禁輕笑出聲,以往這種事都避之不及,此刻卻莫名心頭一動,忽覺技癢。
沐君侯便也不見外地說:「那就,試試?」
似茅草尖一滴飽滿的露水,墜落月色清泉。
錚一聲,琴音先起。
一股衝擊的波浪,夜風一般碾壓草莖,層層推去。
沐君侯輕功下馬,橫笛在側,悠長的笛音破空而出。
笛音和琴音一進一退,密不間風。旁人不知,聞聲入耳,倒像是高山流水知音酬和。
實際上,笛音和琴音相持不下,一個沒接好便要音律攻心,內傷吐血。
尤其是對顧矜霄。
他一個滿級不久的萌新,連今天出場這套排場,都是用成就點從神龍那裡臨時租來的。
按理來說,長歌95級滿打滿算都不到十萬血的脆皮數據,若在遊戲里哪能和這些真正的江湖大佬一對一?對方以億打底的血,就算站著不動任他站樁輸出,都不知道刷到何年何月去。而大佬一個大招的尾風,卻能輕而易舉秒了他。
不過,這是在現實中,面對血肉之軀的真人,一切就不是這麼算的了。
雖然身嬌體軟先天不良,但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音符,輸入內力后,有可能變成一擊必殺的險招,也可能只是一聲穿雲破月的動聽音色,端看琴師怎麼用。
而系統自帶的衣服上,那些複雜的數據,對武功的加持聊勝於無,卻是絕佳的防護。
顧矜霄先用幾重簡單的樂音,適應了一下沐君候的節奏。心下不由嘆息,江湖大佬果然厲害,普一交手就叫他差點沒崩住要曲不成調,忍不住用彈搖滾的手法彈棉花。
他可以不要面子隨心所欲,未來的極道魔尊顧莫問可不行。
顧矜霄指下凝神,專註思變,語氣卻彷彿很是百無聊賴,漫不經心:「不錯,我要加快速度了,君侯可要跟上。疏花弄月,綽影重搖。去。」
沐君侯玉笛應對自如,出乎他意料,對面那位顧公子出手,並不像他給人的感覺那麼危險難測,倒真像是只是試試。
然而,那句加快速度一出,只見一道內力凝成的青色音波漣漪一般分成兩朵,往左右兩側開去。下一秒,音波湮滅處卻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顧莫問。
原本清凌的琴音頓時變作三重合奏,卻又各有起伏,回鸞跌宕。
沐君候只一人,卻一支玉笛以一敵三,尚且遊刃有餘。
有了影子分散,顧矜霄終於不用彈棉花了。
他分神一面思忖著隊伍後面,神龍和那些村民的亡靈盜屍計劃進行到哪了,一面估量著打鬥節奏,把兩個影子又添作四個。
沐君候頗覺有趣,起了興緻倒也不再一味以笛音相抗。主動變曲,以守變攻,內力催發出幻陣,如煙霞山嵐籠罩而去。
顧矜霄長眉壓低,不高興了。喂招喂得好好的,誰知對面大佬卻不按節奏走。他哪裡知道對方的大招是什麼?
一個青霄飛羽上天,又放了兩個影子下去,讓六個影子去和沐君侯合奏。
他居高臨下,自言自語地說:「你再這樣不配合,我就要封你內了。」
心情不太好,顧矜霄也不想念詩了,直接釋放一個江逐月天。
對面那些看著兩個人比試的烈焰庄眾人,神情都很放鬆,雖大氣不敢出,只怕眼睛來不及捕捉錯過什麼精彩畫面,但心裡都對沐君侯充滿信心。
「君侯這玉笛吹得是《折柳》,果然高明。」
「是啊當年……」
正說著,誰知忽然之間,婉轉悠揚的笛音戛然低沉,後繼無力。
沐君侯輕鬆的神情頓時一凝,他方才竟然覺得內力遲滯,就像明明坐擁寶山卻一件都不能用,活活餓死一般。
他乾脆拿掉玉笛,左支右閃躲避琴音攻勢,卻發現連輕功都使不出來了。
「顧兄好厲害的琴音。」沐君侯倒也不慌不忙,竟然微微一笑不退反進,直接向顧矜霄身邊移去。
遠程攻擊就怕被近身,這麼想並無錯。
青霄飛羽時間已過,顧矜霄已然落地。
他眉宇微斂,實在並不想現在就用清絕影歌。
這時候,沐君侯卻已經到了他的轎椅旁了。
他揚唇一笑,伸手撥開了半遮的紗幔。然後,和顧矜霄近距離面對面。
沐君侯的好整以暇的笑容頓時凝滯:「顧莫問?」
若說子夜月下,顧矜霄又是這種出場方式,氣場壓人難分敵友,一時無法把他那張兇殘反派臉,和琴娘小姐姐清冷脫俗不在紅塵的面容聯繫起來。
這麼近的距離,顧矜霄臉上還有一道特意留下來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凌厲紅痕提醒,除非是瞎子才會發現不了。
然而,奇怪的是,沐君侯這時候不喊顧相知,反倒脫口而出顧莫問。
顧矜霄只好暫且放棄兄妹相殺戲碼,揚唇淺笑,指下連彈。
沖秋冥立刻發動,將失神的沐君侯推出去十二尺外。
顧矜霄卻沒有乘勝追擊,而是按壓下來,休止了所有的音符。
「君侯無故走神,未盡全力,勝之不武,無趣。」商業互吹一波,給未來的極道魔尊刷完最後一個逼格。顧矜霄勉強功德圓滿,可以退場了。
一旁觀戰的茯神,見沐君侯近了那神秘琴師的身,以為大局已定,誰知道反而是沐君侯被擊退回來。
她急忙去扶:「你沒事吧?」
兩人都無殺心,沐君侯的確未盡全力,能有什麼事?
只是他神情卻無笑意,低低說:「去悄悄看看司徒錚那裡,那位顧相知姑娘可還在。」
沐君侯朗然一笑,風度翩翩:「顧兄琴技出眾,哪裡用在下相讓……」
沐君侯若拿出那套寒暄拖延的熱絡態度來,三言兩語間一般人還真是走不脫。
顧矜霄知道他要確定什麼,也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打機鋒。
茯神去而復返,只三兩句話間。她雖不明白沐君侯為什麼,還是認真確認了。
沐君侯見茯神點頭,心下失笑。
其實從剛才那一剎那的震撼回神后,他就知道自己妄言了。這兩個人氣質截然相反,一個出塵一個入世,縱使五官相似,一男一女怎麼可能是同一人?
不過顧相知顧莫問,想到相似的臉上同一位置的傷痕……聽說有些雙生子身體會有感應,一人受了傷另一個也會感同身受。
時間差不多了,知道沐君侯已經得到答案,顧矜霄用心不在焉的語氣道:「君侯既然狀況不佳,改日再來切磋,告辭。」
「冒昧問一句,方才見顧兄臉上有傷,不知是何人有這身手,能近得了顧兄的身?」沐君侯言笑溫文,卻沒有就這麼放他走。
顧矜霄眉宇意味深長:「我也想知道,是哪個人這麼有本事,改日見了一定好好討教一番。」
「顧兄行色匆匆,孤身一人不帶隨從,不知是訪親還是問友?若是有用得上沐某的,盡可去烈焰庄找鴉七就是。」
顧矜霄揮手攏了紗幔,淡淡地:「那就多謝君侯了。」
再不跑路,那些人發現背後那隊屍體被人劫走,懷疑他聲東擊西,他是再和沐君侯做過一場呢?還是做過一場呢?
轎椅凌空而起,月下若隱若現間,似有四個妙齡女子抬轎飛走。
雲遮月朧,眨眼間再尋不至。
遠處一隊人馬卻崩潰竄逃,眼神驚恐不時後退,嘴裡語無倫次喊著有鬼,朝這個方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