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終章

90.終章

郁暖終於還是跟著陛下回了宮裡,但這次她是心甘情願的。

既已許了諾,那她便信陛下。若是夢裡那樣的結局,便無可怨懟。

那是她自己求來的因果,她情願受之。

而人的一生有太多突然和茫然的事情,卻總是……要選擇堅定的相信一次。

阿花妹妹終於和同胞哥哥相逢了。

奶娃娃滴溜溜看著哥哥,窩在母親懷裡伸出小胖手要抓。

哥哥學得聰明些,被抱著教著,很快便叫了聲「妹妹」,阿花公主嘟著粉嫩嫩的小嘴,不肯說話,郁暖不得不拎著圍兜兜給她擦擦口水,妹妹又睜大眼睛嘟嘴。

郁暖覺得這不可以,於是抱著妹妹離得近了些。

哥哥又很認真的脆脆叫道:「母后!娘親!」

郁暖忍不住微笑起來,面色蒼白柔弱,卻對陛下炸了眨眼。

正當她驚訝於哥哥的聰慧,阿狗卻伸出胖嘟嘟的手臂,捏著妹妹晃蕩的手指抓進嘴裡吃,哈喇子流了一圍兜。

郁暖:「…………」

郁暖要阻止,卻被陛下握住了手。他們這個月份才將將長出奶牙來,痒痒是正常的,也沒多大力道,故而硬扯反而容易叫嬰兒誤解。

於是哥哥睜大眼睛,吃著妹妹的手手,奶牙一點點磨著,咬合的力道很小,但阿花妹妹的小手嫩得像豆腐,被哥哥一磨就有點疼,一抽抽嗚嗚的哭起來,包子臉皺巴巴的委屈極了,嘴裡一聲聲含糊念叨著涼親。

郁暖瞪了皇帝一眼,把妹妹的手給拔I出擦擦,又抱回懷裡哄。

妹妹這會兒不肯親近哥哥了,趴在娘親的懷裡團著一抽一抽,不想郁暖又把她交給父皇抱著,自個兒倒是俯身把哥哥抱在懷裡掂量。

哥哥比妹妹要重些許,出生時也康健壯實些,在母親懷裡一點兒也不生分,捏著郁暖的頭髮就要往嘴裡塞。郁暖怕他真兒個吃進去,連忙要拽出來,他琥珀色的眼珠子盯著母親,無辜軟軟的叫郁暖心頭都陷下去。

她一連親了哥哥好幾口,嘴裡又念叨著娘親的乖寶寶,還埋頭吸哥哥的奶香味,又連著親幾口,把哥哥吸得一愣一愣的。

那頭阿花妹妹卻不開心,扁了下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肉乎乎的小拳頭抵著父皇,不肯和爹爹親近。

儘管郁暖時常逗弄,但阿花妹妹的性子比起哥哥來,頗有些嬌怯,更何況她爹爹威嚴甚重,使孩子親近不起來。

郁暖只得把孩子換回去,又握著阿花妹妹亂動的手腕,教她叫父皇。

阿花妹妹含著一包淚,蹬蹬小短腿,鼻頭紅紅的:「戶王……撲、撲皇!」

陛下笑了笑,竟有些隱約的慈和,這是他看哥哥的時候所不明顯的。

郁暖有些微訝,但卻並不曾說甚麼,只是又把兒子抱到了自己懷裡。

她回了宮,自然要去見太后,現下她才曉得,姜太后竟已然病重,甚至連起身都不容易,而因著身子有礙,故而不敢使人抱了公主太子予她瞧,只怕過了病氣給孩子。

郁暖才從周來運家的那頭聽聞,太后是給她的侄女氣病的,甚至大發雷霆打發了身邊那位常年侍奉的嚴嬤嬤。

究竟何事,周來運家的不欲詳述,只評論一句「慾壑難填,終無善果」。

郁暖知道,太后的外甥女姜瞳姑娘,一直是原著里太后斗秦氏的一項原因,因為她認為秦氏女無德,不堪侍候御前。

而她的外甥女姜瞳,是太后最愛的幺弟所養的遺腹子,故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甚麼好的都緊著。

但現在,怎麼又被姜瞳氣病了,甚至還嚴厲處置了自己身邊忠心侍候的嬤嬤?

郁暖弄不清,但也知道肯定是些糟心事,故而懶得問清爽。

陛下不允許她見太后,因著太后得了寒熱症,雖他自己每日去問安,但郁暖身子弱些,故而得避開。於是郁暖想了想,便認真抄了一卷佛經,使丫鬟送去太后的慈壽宮。

姜太后纏綿病態數月,甚至感染了風寒,輪誰瞧著都命不久矣。

侍候的宮婢小心給她擦身,又輕聲稟報道:「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那頭,命婢子送來了一卷佛經。」

太后微微抬起頭,原本合上的眼瞼也睜開些許,沙啞道:「拿來……哀家看看。」

澄紙上是纖瘦婉潔的字體,乾淨而整齊的排列著,像是過往很多個夜晚一樣,她會在燈下翻看郁氏呈上的佛經,仔細瞧她筆觸的變化。

姜太后注意到,她的一撇一捺更為利落無拘束,整體舒朗而大方,那是沒有沾染上分毫戾氣和俗性的開闊。

姜氏輕輕笑了起來,眼角有一點晶瑩的痕迹,沙啞感嘆道:「回來了,回來就好。這孩子,這些日子跑哪兒去了。」

「陛下有了她,哀家便放心了。」

其實,郁暖的心疾,現下也不曾到達病入膏肓的程度,但的的確確是一日譬如一日弱些,原本或許還事體不大,但生完孩子癥狀便愈發強烈。

偶爾半夜時分,也能疼得驚醒過來,揪著被角,額頭儘是冷汗。

那時陛下便也會醒來,把她抱在懷裡,喂她用藥,哄著她吃兩口蜜餞,低沉的叫她乖囡。

那葯一開始她吃了,反應還挺大,可卻能輕鬆好幾日,只後頭反應便沒有那麼明顯,可收效亦甚微末。

郁暖知道,自己想要活著,靠那些葯還不成。

她有些嘆息起來,捏捏陛下高挺的鼻樑,軟和溫柔道:「陛下,您說,還有甚麼法子不成?」

郁暖纖細的手指抵在他的唇角,向上拉一拉,偏頭道:「您笑一笑嘛。」

於是他笑了笑,眼底是疲憊與沉冷,卻仍是低柔道:「睡罷,阿暖。」

男人修長微涼的指尖,慢慢摸索著她纖細的脖頸。

他的手很大,比她的大了一整圈,骨節分明好看,卻也極有勁道,似乎捏著她脆弱的脖子,一把便能擰斷,可觸摸的姿態卻是溫柔小心的。

郁暖脖頸上的傷痕,已經痊癒到幾乎瞧不見了,而嗓音也恢復了大半,只是當初自刎給她帶來的一些負面影響,卻不會徹底消除。

這使得她說話的聲音,清麗婉轉中,帶了一絲很淡的喑啞,像是琵琶掃弦時摻雜的四弦調,讓她的嗓音聽起來更像是經歷過一些事情的成年女性,而不是當初那個懷著身孕,終日惶惶不安的少女。

而隨著那日他們一起起誓,郁暖每一日,都會記起一些朦朧的事情。

她不明白,這和當日的誓言有什麼關係,但卻覺得自己的生活又開始被慢慢填充起來。

那樣的感覺,彷彿是過了許多年,再走到一片荒蕪而老舊的地方,卻發現那片殘垣斷壁之上,記敘一切的裊裊壁畫還是那樣穠艷而動人心弦。

她在昏暗的帳子里,難得輕聲問道:「我被發現時,已是乾寧十九年,但失蹤了兩年……卻懷著身孕。除了雙胎的原因,您難得不奇怪不惱怒,為何我……」

聽兄長說,她脖子上的傷疤也很奇怪。

郁暖團在他懷裡,被他伺候得昏昏欲睡,卻聽他沉緩微笑道:「朕只會慶幸,你完好無損回到朕身邊,僅此而已。」

雖然他的回答,似乎繞過了一些關鍵的話題,但卻仍令她有些動容心顫。

她忽然想要告訴皇帝一個秘密,那是她擁有的最大秘密了。

因為之前對他許諾的永不欺瞞,她想要努力做到。可她不曉得這件事,對於陛下而言會有怎樣的衝擊。

郁暖湊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很簡短的話。

皇帝聽完,只是把她攬在懷裡,嗯了一聲,漫不經心撫著嬌妻纖細的背脊,平和低沉道:「朕很欣慰,你主動告知朕這些。」

郁暖睜大眼睛,粘在他懷裡,輕聲道:「您不震驚嗎,這樣的事情,尋常人難以接受。」

他領口有冰寒的冷香,而男人的嗓音也很平緩低沉:「並不如何。」

皇帝修長的手指,捏了捏她軟白的面頰,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你所以為的事實,未必是真,但是阿暖,你不需要知曉這許多。」

「只要安心在朕身邊,便夠了。」

郁暖很奇怪,為何他是這樣的態度。

她告訴了陛下《為皇》的事體,若是尋常人,即便不震驚,也會稍稍問詢一些細節對比,或是大致的走向。

可是他……卻並不如何驚訝,甚至不好奇。

其實郁暖也不是個愛好奇的人,即便是這本書里,也有一些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但陛下把她保護的很好,再腌臢的東西她也接觸不到,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都單純舒朗,而她自己對於那些,也毫無好奇窺探之心。

或許將來某一天,她的孩子們會知道那些秘密,再興沖沖跑來問詢她,粘著她希望與她分享。

而郁暖只會告訴他們——母後年紀大了,不想知道那麼多,還是算了罷。

這是她一直秉承的態度。

她會把大多數事情,都輕輕放下,而掌心永遠只捧著有限的人和事,日子過得簡單而悠閑,既不漠然也不熱絡。

而或許她窺不見所有,但又有什麼要緊?

因為所有人都只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可整片空宙卻茫茫無邊際。

故而只要過得隨意舒坦,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

這些日子來,陛下的政務繁忙駁雜,每日歇息的時間都不會很長,這讓郁暖多少有些寂寥。

但她也明白,戚皇就是戚皇,會鍾愛一個女人,卻不會因女人而荒廢天下。

他沒有那麼多時間陪在她身邊。

於是陛下便為郁暖舉辦了一場宮宴,讓她不用那麼寂寞。

這是郁皇后坐上后位以後,頭一次出現,來的貴婦人亦有很多,從殿中綿延至宮苑裡,少有數百人。

郁暖坐在上首,俯瞰著每個人的姿態,皆帶著恭敬的笑意,亦或是不屑卻維持著表面的儀態,而每個人都像是戴了一層面具,令她毫無胃口。

她遠遠的看到了原靜,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但那個女人卻有些淡淡的對她微笑,像是對著一個熟悉的老友,又像是陌生人。

她想起,因為自己的失蹤,兄長一直不肯與原靜成婚,叫她空等了好多年。

郁成朗說,不找到妹妹,他無臉面成家立業。原靜和兄長的昏禮,她亦並沒有去,因為那兒太過吵鬧,陛下怕她心口受不住。

郁暖頓了頓,也對原靜微笑起來,卻有些無話可說。

時移世易,很多感情深埋在心底,卻被一重重隔閡壓過,但會在未來的某一日,相見時又滋生感慨,熱淚盈眶。

人類便是這樣複雜而矯情。

傳聞中,郁氏體弱多病,看來確確實實是真的。

這位寵冠後宮的長安第一美人,面容羸弱蒼白,只一張臉卻精緻有韻味,一顰一笑皆有叫人學不去的軟和和大方。

只是她看上去病懨懨的,對於任何話題都不太有興趣。

很快,郁皇后的長裙逶迤在明鏡樣的地上,一步一步裊娜離去了。

她背影卻像是個懷春的少女,長發高高綰起,簪以玉釵步搖,隨著她快速的走動而細微的搖動。

趁著外頭天氣稍暖,郁暖拒絕了轎攆,自己走回了紫宸宮。

她忽然迫切的想見他,似乎每有感觸,都是又一場熱戀的起始。

雖然身為皇后,但郁暖從來沒有自己的寢宮,陛下就連修葺一類的借口也沒有找,只是每日與皇后同吃同住。

甚至在內侍候的宮人,還會看見陛下抱著纖瘦嬌小的皇后,在花園曬太陽,而年少的皇后則在皇帝的耳邊嘰嘰喳喳說了一通話,陛下打橫抱著她,時不時從容親吻她的面頰,表示自己一直在聽她講話。

然後皇后便生氣掐他一下,摟住他的脖頸搖一搖撒嬌,讓他給個評價唄。

陛下便低笑起來,堵住了她說話時的軟綿嗓音。

不管旁人是否覺得,這樣的日子沒羞沒臊的,作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她又是否有尊貴的姿態,但郁暖卻很喜歡。

很喜歡,並永遠懷念。

她提著裙擺,進了御書房,隔著外間便聽到他們在裡頭議事的聲音。

由於皇帝的命令,那些太監和宮人從來不敢攔她分毫,只是郁暖很懂事,從來不會聽壁腳。

「陛下——臣以為,待平喀舍爾之後,應當藉此東風,休養生息,再轉而打壓西南。至於顎族,去長安甚遠,想要一舉打壓非是無法,卻不若先前的方案穩定。」

「陛下,臣附議。」

頓了頓,郁暖聽見他的聲音緩慢優雅道:「郁成朗,你認為呢?」

郁暖聽見兄長的聲音響起:「雖則冒險,並非不成。且顎人近些年太過猖狂,雖遠長安,卻是個心腹大患,即便不能一舉殲滅,卻也必煞煞他們士氣。臣聽聞距顎人最近的岑陰縣不堪受擾,為蠻夷燒殺搶掠無數……」

接著這些人便爭辯起來。

於是很快,皇帝便把爭論的最歡,並且固執認為顎族不能動的幾位都請了出去,並平淡卻不容置疑的告訴他們,沒有選擇,只能商議對策。

郁暖本想要轉身離,卻頓了頓,輕輕嘆了氣。

她的戚皇陛下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除了陪她的時候,大多時間都在議事。

現下恰逢武威大將軍率兵攻打喀舍爾草原,前線捷報連連,她聽不懂那麼多軍政之事,卻也知曉一路進展的較為順利。郁暖對於原著的軍事線記憶很模糊,但她也記得,彷彿不該是這麼早的。

內憂外患之下,要平喀舍爾卻不理西南,並不是多麼明智的決定,因為西南與喀舍爾版圖相接,一旦處理不好,便會有大礙。而喀舍爾和極被顎族有盟約,非友非敵,互相心照不宣掣肘中原。

而原著中,戚皇攻陷喀舍爾,至少比現在晚了七八年。

郁暖踏著綿軟的長毯,看見那些人出來。為首的幾個老官員皆一愣,立即要跪下行禮,她只是搖搖頭,作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快些離開。

很快,書房內又有郁成朗說話的聲音:「陛下,阿暖的病,難道只有顎人供奉的巫族大祭祀能救?聽聞他們診治的法子很是血腥,每代只傳一人,她未必受得起……況西南王雖與咱們達成同盟,但以臣之見,仍是不能輕信。」

皇帝似乎微笑了一下,緩緩道:「朕不做無把握之事。」更多的卻沒有再解釋。

郁成朗道:「是臣愚鈍狹隘了。」

不說外公是否收了那份心,但西南王所求,不過是不願被朝廷壓榨憋屈的死去,但若將來的皇朝的繼承人也擁有西南血脈,或許尚有轉機。

因為郁成朗很明白,西南王愛護自己的子民,若非萬不得已,定不會枉然一戰,他沒有後嗣,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西南。

不論將來如何,至少燕宿雲很愛惜自己的外孫女,他把所有的愧疚和疼惜,都傾注在了郁暖身上,故而這次的盟約十有八九,並不會被毀去,而朝廷與西南達成共識,更多了休養生息的機會。

在兩三年前,陛下便一直在研究顎族,無論是生活習性,還有各方宗教禮儀,亦或是歷史架構,陛下看的都是顎語籍,也不曾避諱任何人。

所有人都以為,陛下是博聞廣識,對顎語感興趣,但事實上陛下是含著耐性和冷酷,一點點了解自己的敵人,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身為帝王的職責,不容許他勞民傷財,只為一個女人出兵攻顎,或是繞過為心腹大患的喀舍爾,先就極北顎族。

這些想法,從未出現在乾寧帝的想法里。

皇帝不僅有心愛的女人,還有無邊無際的廣袤疆土和無數子民。

為皇者,固有天下,卻亦須承擔責任。

為了得到一個平衡點,這些年來,乾寧帝從未有半日的歇息,即便郁暖失蹤了,也沒有放棄為她尋找真正康復的途徑。

金色的夕陽灑落在絨毯上,也點在郁暖鞋尖的明珠上,彷彿一切都靜止了。

她站在外頭,眼睫微顫,卻只是笑了笑,一步步很輕很慢的從書房外,又一次繞回了寢殿。

郁暖沒有走進去,只是坐在迴廊的硃色矮牆上,慢慢看著天際的雲捲雲舒,還有那抹開闊的碧藍。

她是個有些愛哭的女人,但現在卻不了。

因為陛下為了她,正在負隅獨行,為了她不眠不休。

所以,她一定要堅強而樂觀,要像他期望的那樣,每日都很快活才是。

她恍惚間似乎記起,自己從前似乎也見過他的顎語書籍,現在正擺放在紫宸宮的紅木架上。她上回看見,便覺得眼熟。

或許,陛下在很久以前,便開始為她考慮良多。

久遠到,在朦朧記憶中他們頭一次成婚時,她便能看見一些隱約跡象。

只是她亦從來,都把善惡和喜惡想的太簡單,所有的事情都看見表象,嫌棄他無趣,認為他是故意嚇唬她,認定了他是無情冷漠的男人,滿心調侃旁觀著。

但卻一直不願意去看,那一層情深脈脈的內里。

即便是戚皇,也會有愛人的心,雖然偏執可怖,但也竭盡全力呵護她,使她開心。

郁暖慢慢笑了笑,對著遠空閉上眼。

幸好,還不算太晚。

……

乾寧二十三年,郁暖的身體便已不太好了。

她每日都要服許多葯,而聽聞這些都是以皇家收藏的古籍里的配方做成的,雖能治標,卻無法治本。

而經歷了一年多的整治和梳理后,皇帝陛下會親征極北顎族,這樣的事瞞不了郁暖。

她明白,當自己聽到確切的消息時,便是他真正要出征的時候,也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誰。

郁暖躺在病床上,摸了摸太子的腦袋,溫柔的笑著問他:「我們哥哥今天學了甚麼?」

於是太子回答了她,只是說話的時候,卻板著臉,像是不太開心的樣子。

陛下把他當作真正的儲君教養,無論是學識還是武功,都從這樣小便嚴厲要求,會說話會走路時,便要先於別的孩子學會跑,學會背書寫字。

太子沒有享受過太輕鬆的日子,彷彿和戚寒時年幼時一模一樣。

於是太子像他父皇一般,說話簡略扼要,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卻那樣像郁暖,使他看起來不太嚴肅,反而是認真更多些。

此時他看著母后,難得有些一頓一頓,抑制住些許喉口微末的哽咽:「母后,今日學課時,先生教了兒臣曾母嚙指痛心之典故。」

「先生說,母子連心,母親有了痛楚,即便隔得再遠,兒子也能覺。」

「您近幾月一直躺在病榻上,您心口老是疼……兒子也心口疼得緊。」

他到底還小,宮人口嚴,但太子聰慧,如何不覺郁暖的身體危在旦夕。

但父皇說,男人可以有眼淚,卻必須在他的女人瞧不見的地方。

所以太子認為,自己不能在母後面前哭。

郁暖捏捏他的面頰,唇色淡而蒼白,卻笑得很溫柔,聲音很輕緩,像是天邊虛無縹緲的雲絮:「傻孩子……」

她卻不知怎麼安慰她的兒子。

他還這樣小。

陛下出征那日,尚在清晨。

整座長安城肅穆不已,家家戶戶得令閉門不出,而遠方的天空漸漸艷陽高照,郁暖卻躺在床上,因著重病沉沉的睡著。

有人來到她身邊,以至誠親吻她的眼眉,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一圈圈為她纏繞在纖細蒼白的手腕上。

彷彿有了此物,她便能在夫君不在時,得到一些庇佑。

而當郁暖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卻是外頭沉沉的黃昏。

她有些懊惱的皺著眉,終於很少有的捂著眼睛,淚水一點點從指縫流下,她的身影卻安靜而纖細,並且在僕從來之前,很快止住了眼淚。

清泉帶著阿花妹妹來了,只說阿花妹妹硬是要見母后,連她最愛的糕點也不肯吃,嗚嗚哭個不停。

比起太子,阿花妹妹更像是郁暖一些,被嬌縱得有些任性和天真,因著身體底子不好,時不時也要生病,最愛鑽在母后的被子里,聽母后念話本子。

她的父皇最不喜這些三流書籍,卻從不說她。

阿花妹妹見了母親,連忙顛顛的跑上來,拉著郁暖的手哽咽委屈道:「他們都不讓我進來,怎麼能這樣!」

郁暖嘆氣,柔聲告訴她:「因為母后在歇息,旁人歇息的時候,我們阿花不能叨擾的。」

阿花妹妹抽噎道:「可是父皇走了,阿花想父皇了……」

「想父皇帶阿花去花園看牡丹,想父皇教阿花畫畫。」

「阿花已經會畫小貓了,昨夜剛作好的,只想拿給父皇看……可是他不在了。」

郁暖把她抱在懷裡,有淚水垂在阿花紅色的襦裙上,洇成了殷紅,她卻笑著說道:「父皇很快就能歸來了呀。」

阿花妹妹有些高興,掰著手指數著日子,又偏頭問道:「很快是兩日嗎?」在她看來,兩日已經是很久很久了。

郁暖笑了笑道:「不是兩日,也不是三日。」

「很快……是在母后的心裡,他每天都很快回來了。」

阿花若有所思,慢慢止住了淚水,郁暖卻看著她漆黑的眼眸,眼尾微紅。

乾寧二十四年冬,極北大捷,乾寧帝班師回朝。

郁暖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帶著阿花妹妹賞花。她笑了起來,對阿花妹妹道:「很快,父皇就真的回來啦。」

說著,郁暖也有些支持不住,唇角蒼白而乾澀,唯有清泉扶了她一把,才令她沒有立時倒下。

陛下回朝那日,下了一場大雨,郁暖硬生生從床上起身,沒有聽清泉的勸說,只說要去宮外迎接他,就像是姜太后,和所有臣子那樣,可她卻沒有力道。

即便在雨中,也是一場盛大的迎接,所有帶品級的婦人和臣子,皆在皇城外跪候,久病纏綿於榻的皇后卻未至。

申時不到,外頭鐘聲頓起,由遠及近,敲打著所有人的心尖。他們也聽見,皇帝的鐵騎正越來越近,而勝利屬於整片中原。大雨中所有人都以臣服的姿態,迎接凱旋而來的乾寧帝。

可是陛下沒有多少喜悅,眉宇間卻有歲月帶來的痕迹,那使他看起來更威嚴儒雅。皇帝留下武威大將軍和幾名忠臣設宴,而自己卻很快飛馳如宮門。

郁暖穿著很久以前,他賜予自己的紅色襦裙,一步步從寢宮的迴廊處往外走。

她的力道很小,撐著一把油紙傘在雨中,走過冰冷的宮牆拐角,裙角在風雨中翻飛,污水沾濕了繡鞋。她覺得自己的心口很疼,但這卻不及喜悅來的深濃,自肺腑深處滾燙著心火。

終於,雨幕中遠方出現了一道身影,頎長而身著玄色輕甲,帶著未曾褪盡的血意,可隨著一步步的走進,他的面容卻變得沉穩而溫柔,像是卸下了濃烈的戾氣和深重的城府,留給她最軟和的一面。

油紙傘落在地上,傘柄的白玉綴染上淤泥,穗子被雨水淋濕逶頓。

郁暖提著裙擺,撲進他的懷裡,輕甲隔不住兩顆跳動的心,而雨水混著淚水一同落下:「我……就知道……」

「——您是,戰無不勝的戚皇陛下。」

他把郁暖打橫抱起,在雨中抵住她的額頭,雨水順著高挺的鼻樑落下。

春雨落在天地間,潤澤萬物,一片祥和朦朧中,男人低沉的嗓音只有她能聽見。

「因為暖寶兒,故而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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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佛系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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