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請君入甕

121.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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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想著,練朱弦發現自己睏倦了。

此刻,他正躺在鳳章君的床榻上,枕著鳳章君的枕頭、蓋著鳳章君的錦被。帷帳之內瀰漫著的淡淡百和香氣——也是稍稍靠近了鳳章君就能夠聞見的。

這簡直就像是直接睡在了鳳章君的身旁。

若是換做昨晚,練朱弦確信自己一定會輾轉難眠;倒也是「多虧了」白天的那次重創,損耗了不少體力與修為,此刻由不得他胡思亂想,眼皮它自己就耷拉了下來。

接著便是安穩又黑甜的一覺。

練朱弦素來機警淺眠,他原以為自己這一覺至多只會睡上一兩個時辰,黃昏時分就能醒來。然而當他再度睜眼時,卻發現周遭已是一片昏黑。

內室里一片寂靜,唯有地屏外的桌上亮著一星燭光。並不刺眼,反而溫厚地,像是一個守候多時的良人。

練朱弦試著動了動胳膊,體力大約恢復了大約八-九成,精神也隨之一振。他摸了摸腹部,傷口早就了無痕迹,可腸胃卻難得地抗議起來。

果然,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受傷之後還是會飢餓。

裡衣沾了血污已經不能再穿,他直接披上外袍,翻身下床,想要出門去找找有沒什麼東西可供果腹。

才剛繞出屏風,他就看見燭台之下擺著個漂亮的螺鈿食盒。盒蓋半開著,裡頭放著幾樣精緻的素點。

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練朱弦坐下來細細品嘗。中原的糕點不如五仙教的馥郁濃烈,但是清淡似乎也有清淡的韻味。若有若無,含蓄雋永。

倒有點像是當年小華分給他們的那一小塊桂花糕。

練朱弦一口氣吃了四五塊糕點,又從乾坤囊里取出個小匣子,將餘下的全都裝了進去。

解決完了腹中饑渴,人就變得從容起來。閑來無事,練朱弦決定去院子外面走動走動,一則月色皎潔,可以找個開闊地點打坐調息,若是途中遇上鳳章君,還能聊上幾句。

思及至此,他便整整衣冠,出門穿過了漆黑寂靜的小院。卻沒料到才剛推開院門,迎面就吹來了一陣陰風,冷得他一連打了幾個寒噤。

不對勁。

練朱弦立刻駐步在門檐下。他感覺自己正在被人注視著。

可四周明明空無一人。

雖然他還是頭一遭在雲蒼峰上遇見這種情況,但在南詔,這種狀況卻並不陌生。

是鬼。有鬼魂正盯著他。

雲蒼峰乃是名門清凈之地,正常情況下,山外的遊魂野鬼是不可能遊盪進來的。

而這也就是說,此刻緊緊盯著練朱弦的這個鬼,多半是死在了雲蒼峰上——而且還剛死沒有多久。

莫非是他?

心念一動,練朱弦立刻轉身回到院子里,從石桌上的茶盤裡隨手拿起了一個茶杯。

然後他從懷裡取出一枚竹筒,打開蓋子,召喚出一隻金色甲背的小蜘蛛,落在杯沿上。

茶杯並不大,不過半柱香的工夫,小蜘蛛就在茶杯口上織出了一張精巧的蛛網,映著淡淡的月光。

練朱弦低頭在小蜘蛛的背上親吻一記,將它放回竹筒。而後咬破指尖,在蛛網上擠落了一滴鮮血。

「以血為貢,請亡魂指路。」

話音剛落,只見那一滴血珠竟開始在光滑的蜘蛛網上滑動。練朱弦托著茶杯,一路跟追著血珠的方向前進,不知不覺間穿過了一片僻靜的竹林,又經過了幾處宮觀,走著走著,居然來到了山崖邊。

眼下大約是亥時,積攢了一天的濕潤霧嵐已經從山腳升騰到了山峰。隔著渺渺茫茫的水霧,練朱弦隱約看見懸崖之外大約十多丈遠處兀立著一支細小的孤峰,峰頂修築著一座小樓,宛若空中樓閣。

蛛網上的血珠還在指引著練朱弦朝小樓走去,卻有人輕聲將他叫住了。

「腳下留神。」

迷霧深濃,直到這時練朱弦才發現鳳章君已經站在了自己身旁。

「你也找過來了。」鳳章君看了一眼練朱弦手上的蛛網。

而練朱弦則看見了鳳章君手上的鳳闕劍——搜魂的符印還在隱隱發著亮光。

「是不是感應到了懷遠?」練朱弦問得直截了當。

「是。」鳳章君乾脆地點了點頭。

練朱弦又問:「是雲蒼對他的處罰?」

鳳章君搖頭:「雲蒼從不殺戮門下弟子。」

說罷,只見他一揮衣袖,手中一張瓔珞符紙飛出,竟幻化為一座懸橋,架在了懸崖與孤峰小樓之間。

「你,要帶我進樓?」練朱弦詫異,「這難道不是你們雲蒼的內務?」

鳳章君往橋上走了兩步,回頭看著他:「你想還是不想知道?」

「……想。」練朱弦緊走兩步,跟上了鳳章君的步伐。

————

及至到了近前,練朱弦才看孤峰上的小樓前立著幾名雲蒼守衛。他們見到鳳章君便立刻低頭行禮。鳳章君依舊不做任何解釋,徑直帶著練朱弦進了小樓。

在五仙教這些年,練朱弦也曾走訪過南詔的幾處監牢。他原以為小樓內部應當也如同牢獄一般,少不了囚籠、刑具以及骯髒的囚犯。然而直到親眼目睹,才意識到自己錯得有些離譜。

這裡遠比南詔的牢獄要整潔體面許多,甚至更像是普通的逆旅客房。只不過每一扇門都是鐵質的,且牢牢閉鎖著,每隔十來步就有人把守。

從鳳章君為數不多的隻言片語中,練朱弦得知小樓的正式名稱叫做「思過樓」,乃是雲蒼派為過失弟子提供的面壁自新場所。他也是剛剛才了解到,離開舊經樓之後,懷遠便被帶進了這裡——但是等待著他的顯然並不是什麼悔過自新的機會。

鳳章向一名雲蒼守衛低語了幾句,後者立刻領著他們一路向前,在走廊盡頭走下一串台階,打開了一間地下室。

在這裡,他們終於見到了要找的人。

地下室里空蕩蕩的,一覽無餘。唯有角落裡一卷竹席,裹著瘦小的身軀,只露出一雙血肉模糊的腳底。腳邊上還有一個粗糲的大陶罐。

守衛低聲解釋說,懷遠死得太過突然,尚未來得及準備棺木。但是採辦的消息已經通知下去,最快明日就可以入殮。

「他是怎麼死的?」鳳章君問。

守衛看了一眼練朱弦,但還是如實稟告:「具體死因尚且不知。大約一個時辰之前,外面有人將這個陶罐送入他的房間。過不了多久,就發現他死了。」

獨自一人,看起來像是自殺。至於自殺動機,應當就在陶罐當中——練朱弦正思忖,鳳章君已經將守衛打發走,又兩三步來到了懷遠的屍體前,掀開竹席。

沒有錯的,這就是昨日練朱弦在山門殿外見過的那個獨臂人。依舊髒亂不堪的外表,甚至還半睜著眼眸,只是徹徹底底地安靜了,再無法做一絲一毫的瘋狂。

鳳章君俯身伸手,在他的嘴角邊抹了一記,有灰白色的粉末。

與此同時,練朱弦已經打開了那個神秘的陶罐。

「是骨灰。」鳳章君連看都沒看就給出了正確答案,「他們把曾善一把火燒了,然後把骨灰拿給懷遠看。」

這下就連練朱弦也啞然了。他重新合上陶罐,然後同樣來到懷遠的屍體旁,先是看了看懷遠不知為何鮮血淋漓的右手,然後掀開他那身早已經污臟不堪的外袍,在腹部找到了一個血窟窿。

懷遠的內丹依舊在他的身體里,黯淡的如同一顆魚目。畢竟沒有哪個活人能夠親手將自己的內丹剖出來送給別人,更不用說讓一堆骨灰死而復生。

「真是徹頭徹尾的瘋了……」練朱弦不禁感嘆。

鳳章君伸手為懷遠合上眼睛,然後扭頭看向練朱弦,彷彿在問他接下來準備如何。

稍作思忖,練朱弦問他:「你想不想知道當年的那些前因後果。」

鳳章君已經猜到了他的打算:「你準備用『香窺』?」

練朱弦點了點頭。其實白天返回畫境時,除了更換衣物之外,他還特意準備了一份香窺所需的材料。卻沒料到這麼快就能夠派上用處。

取得了鳳章君的首肯之後,練朱弦迅速準備施咒。

他首先點燃一堆特殊的混合香料,讓香氣沁染整座地下室。同時,又取出一枚極其細巧的銀色小刀,撐開懷遠的眼皮,在眼球後方剮下了一小塊肉丟入研缽,再投入符紙,用火摺子點燃。

空氣中短暫地瀰漫起了一股令人不安的焦香,研缽內的物體很快變成了一抹焦炭。練朱弦將焦炭搗碎,再加入各種五仙教秘制的香料,最終混合出一種灰白色綿密的香粉。

他將香粉壓入符咒形狀的白銀模具之中,脫模之後便形成了符咒形狀的香篆。

「要開始了。」他提醒鳳章君。

兩個人在懷遠的屍體旁相對而坐。練朱弦讓鳳章君先閉上眼睛,然後主動捉住了他的手。

「香窺的世界很大,你初來乍到,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走散了。」

此去南詔雖然山高路遠,可她寧願長途跋涉,也不想御劍而行,瞬間就抵達那個全然陌生的所在。

周圍並無人送行,唯有練朱弦與鳳章君默默地跟隨著她,大約走出一盞茶的工夫,身後的山上忽然傳來了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師姐,師姐——!!」

正是那懷遠大驚失色地跑了出來。

他身上只穿著中衣,赤著腳,尚未習慣獨臂的身體左右搖晃著才勉強保持住平衡。短短百來丈的下坡路,他卻跑得氣喘吁吁,額頭汗水一串串往往下流淌。

他大口喘著粗氣,衝刺過來,一把拽住曾善的衣袖,近乎於絕望的嘶吼:

「師姐你不要走!你不要到南詔去,我求求你了,不要走!!」

曾善被他拽停下來,緩緩搖頭:「這是師尊們的決定,我自己也願意,改變不了的,你回去吧。」

懷遠的眼神里滿是無辜與崩潰:「……可你走了我怎麼辦?你走了,那些欺負我的人一定會變本加厲。再說,大家知道我毀了鼎爐,都會排擠我,在背地裡嘲笑我。我一個人受不了這些啊,師姐,師姐——」

「那是你自己的事!!」

忍無可忍,曾善一把將衣袖從他手上抽走,換之以憤懣的表情:「你長大了,哭鬧再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替你收拾爛攤子。從今往後,你必須獨立,必須自己保護自己,聽見沒有?!」

懷遠被她吼得當場愣住,渾身顫抖著,仿若一隻被主人遺棄的家犬。

見他啞口無言,曾善又轉身繼續前行,可沒走出兩步,她又聽見了懷遠那可憐兮兮的求助聲。

「可是師姐啊,懷遠好疼……」

「……」曾善緊握著韁繩的手由白轉青,她再一次側身回頭,臉上卻是無可奈何的失望。

她一字一頓道:「有時候我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疼……怎麼會有人一遍遍地讓自己陷入痛苦,就為了博得別人的關注!」

說完這句話,她翻身上馬,再不去看那個蒼白如紙的懷遠,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迂迴曲折的山道上。

「女人的直覺真可怕。」練朱弦不禁感嘆。

鳳章君卻搖頭,「都這麼多年了。」

說話間,只聽平地里一聲斷喝。懷遠像是發了瘋似的,一頭朝著路邊的欄杆沖了過去,又是踢打又是撞擊,徹徹底底地歇斯底里。

可是無論他發作得有多兇狠,無論是他自己,還是那個離他遠去的女人,都不會有任何的感覺。

——

很快,雲蒼峰上的這一幕也開始模糊起來。練朱弦及時抓住了鳳章君的衣袖,以免在下一個場景中失散。

稍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接下來呈現在他眼前的,竟是無比熟悉的風景。

這裡是郁綠的五仙谷深處,某座陡峭懸崖的底部,遍地盛開著一種白色小花。它們不過一尺來高,卻枝繁葉茂,擠擠挨挨地鋪展開去,彷彿為終年濕熱的谷底帶來了一場大雪。

不遠處,立著幾名仙教守衛。

「這裡是雲杉坪下的情人崖。」練朱弦準確地報出地點,又半開玩笑地補充了一句:「此處也算是我教的另一個大門了。」

鳳章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半空中望去,只見陡峭的崖壁上竟然結了許許多多巨大蛛網,半透明的蛛絲掛著露珠,在晨光中若隱若現。

但更令人驚訝的是,蜘蛛網上竟然有人。

距離委實太過遙遠,無法看清楚那人的穿著樣貌。不過練朱弦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分。他正準備說出猜測,忽然聽見身後的草地里傳來一陣沙沙腳步聲。

他與鳳章君同時回頭,發現有五個人正朝這邊走來。其中帶路的三人是普通教徒,而後面兩位,無論衣著打扮還是容貌舉止,都一眼就能看出身份不凡。

其中個子略矮些的那位,實在是個不輸練朱弦的大美人。他的膚色是南詔常見的麥色,肩頸處紋著斑斕華麗的刺青,可一頭長發卻如神山積雪一般潔白,散發出神秘卻又柔和的氣質。

而緊跟在美人身後一步之遙的,則是一位氣場截然不同的男子。他身材高大壯碩,膚色卻是不見天日般的蒼白。

與白髮美人不同,高個男子身上的衣物極少,大方裸露出成片的猩紅色刺青。

「他們是誰?」鳳章君問。

「我從沒見過。」練朱弦搖頭,又試著推斷:「教中慣用羽毛來標誌身份,白髮之人飾有雀翎,說明地位尊崇。而他背後那男人的紋身更像是符咒……」

「教主!」

突然有人異口同聲,替他道出了答案。

二人循聲望去,花地上的守衛正在朝著來人行禮。

點頭回應他們的,正是那位白髮美人。

「……他就是諾索瑪?!」

實話實說,練朱弦的驚愕大過欣喜。畢竟眼前這位,正是本已得道成仙、卻又不知為何挑動五仙教與中原各派仇恨的前任教主。

鳳章君則多看了一眼那個滿身符咒、充滿壓迫氣場的男人:「那他應該就是蠱王摩尼,聽說是世上唯一一例蠱毒化作人形的例證,不可思議。」

「所以教中才一致公認,諾索瑪是歷任教主中法力最強之人!」

久仰盛名卻無緣得見的先輩突然出現在眼前,練朱弦難免激動,可念及鳳章君站在一旁,他又勉強壓抑住了,繼續觀察。

諾索瑪與蠱王跟著守衛來到蛛網下,同樣抬頭仰望。

「是個女人。」蠱王眼力超群,「中原長相。搞不好是哪個無聊門派送來的細作。這邊窮鄉僻壤,究竟有什麼好來的。」

居然一開始就猜中了?練朱弦不禁感嘆於蠱王的敏銳,心裡又有些暗爽,故意瞥了身旁的鳳章君一眼。

鳳章君不理他。

蠱王質疑,其他人也不好妄作判斷,唯有全部朝著教主諾索瑪望去。

銀髮的美人倒溫和一笑:「好久沒人敢選這條路了。老話不也說過么,『跳的都是緣分』。緣分都到了,還能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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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仙君種情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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