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還有張樂平

世界上還有張樂平

不過,畫「王先生」、「小陳」的葉淺予是這麼副相,張樂平是那麼副相,我可見到了。我會對街上的孩子和同學說:

「考一考你們!葉淺予、張樂平長得是什麼樣?」

我又說:

「……不知道吧!我知道!他們長得比你們所有的這幫死卵都漂亮!」

抗戰了,打仗了,我在福建南方。學校搬到山裡頭。

學校圖書館不斷有新書、報紙、雜誌、畫報寄來。

《西風》、《刀與筆》、《耕耘》、《宇宙風》、《良友》、《人世間》、《抗戰木刻》、《大眾木刻》……記不住、說不完的那麼多。

既然是抗戰了,所以每時每刻都群情激昂,人聲鼎沸。

接著圖書館里又湧來上海、武漢、香港、廣州各個地區宣傳中心寄來的漫畫、木刻藝術的印刷品。

我們心中仰慕的那一大批漫畫家都彷彿站在炮火連天的前線。每一星期都看到他們活動的消息、新的創作。

學校一位美術老師朱成淦先生幫我們寫信給浙江金華的野夫和金逢孫先生,各人交了八角錢,入了中國木刻協會。從那時起,我們的藝術世界擴大了,懂得自己已經成為藝術小兵的價值。

除了偉大的葉淺予、張樂平這一幫「家」之外,還有陳煙橋、李樺、野夫、羅清楨、新波另一幫大「家」。

「漫木」的概念,就是「漫畫」與「木刻」的合稱。

學校有壁報。我們自覺已經長大,能夠自己畫出漫畫和刻出木刻來。逢有遊行和集會,也懂得趕忙把那些出名的漫畫和木刻作品放大畫在布上用來布置會場,或做遊行旌旗招牌。

這麼一直忙碌、興奮,為了抗戰我們就這麼慢慢活著,長大。

張樂平和其他漫畫家不同。別的漫畫家難得見到速寫功夫,張樂平時不時露幾手速寫。準確,生動,要害部分——比如眼神,手,手和手指連接的「蹼」的變化,全身扭動時的節奏,像京戲演員那種全身心的呼應。我既能從他的作品得到欣賞藝術的快樂,又能按他作品的指引去進一步觀察周圍的生活。

每一幅作品都帶來一個驚訝和歡欣。他的一幅《打草鞋》的速寫,我從報上剪下來貼在本子上,翻著翻著,居然翻得模糊不清了(堪憐當年土紙印的報紙)。

他還畫了一套以漢奸為主人翁的《王八別傳》的連環畫,簡直妙透了、精彩透了!筆墨揮灑如刺刀鋼槍衝刺,恨日本鬼,恨狗漢奸,恨得真狠!而日本鬼的殘酷凶暴和狗漢奸的無恥下流也實在難找替身。

他想得那麼精確傳神,用筆舒暢靈活且總是一氣呵成。看完這四幅又等待下四幅,焦急心情,如周末守候星期天,茫然心情是十天半月後的等待。

這種等待,這種焦慮,這種迫切的遺痕,在我今天的國畫寫意人物刻畫和筆墨上隨處可見。我得益匪淺。如有遺憾,那只是我當時年幼無知領會不深。

在學校,我有個讀高中的同學李尚大。這人與宰相李光第是同鄉。他是學校有數幾個淘氣精的偶像。胖,力氣大,脾氣好,能打架,有錢,而且是個孝子。

暑假到了,同學回南洋的回南洋,回上海的回上海,回廣東的回廣東,回四面八方的回四面八方,剩下七八個有各種理由不能回家的人留在學校。那麼空蕩蕩的一座文廟,一出去就是街,就是上千畝荔枝、龍眼樹,就是藍湛湛的一道河流,漫無邊際的沙灘,太好玩了。

就缺個領導人。

當然是李尚大。可惜他也要回去。他家離城裡百八十里。他常邀一二十個高中同學步行回家。我們想去,不準!嫌小,半路上走不動怎麼辦?

他家是我們想像中的「麥加」,聽說房子又好又大,住五六十人也不要緊。媽好,煮飯給大夥吃,從不給兒子開小灶,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像是大家的媽。

忽然聽說他這個暑假不回家。

你想我們多高興?他胖,怕癢,我們一擁而上撓他的癢,他要死要活地大叫,答應請我們吃這個那個。

我們是他的「兵」,他出淘氣的主意,我們執行。他會講出奇不意的故事,一句一句非常中聽。

聽說他媽梅雨天氣放晴之後,就會在大門口幾畝地寬的石板廣場上搬出一兩百個大葫蘆,解開葫蘆腰間的帶子,一剖兩半爿,抖開全是大鈔票。她曬這些發霉的鈔票。

想想看,又有錢,又會打架,又喜歡跟我們初中生在一起,脾氣又好,我們怎能不服?

晚上,大成殿前石台上一字排開,他教我們練拳腳、拉「先道」、舉重……我想,他也自我得意,也喜歡我們,要不,幹嗎跟我們在一起?

有年開學不久,禍事來了。學校一個教員在外頭看戲跟警察局長太太坐在一排出了點誤會,挨打后鼻青臉腫逃回學校。讓大同學們知道了。這還了得?打我們老師!出去將警察局巢穴踏了,局長、股長……齊齊整整,一個不漏地受到一兩個月不能起床的「點化」。

事情鬧大了。政府有政府的理,學校有學校的理。架,是幫學校打的;打警察及諸般人等又是違法行為。學校的後台硬,政府說到底也奈何不得,做了個「面子」行動,開除三個同學,一個是坐在我後邊課桌的同班同學,兩個高中生,其中之一是李尚大。

學校這麼做,人情講不過去吧!開除這三個同學布告貼出,接著是為他們開了個歡送會。

李尚大走得靜悄悄,幾天後我們才知道。可以想象,多麼令人惆悵!

就那麼走了!一走五十年我們才再見面,這是后話,且按下不表。

李尚大走的第二年,我也打壞了人,頭上流血,有三個傷口。這一場架一不為祖國,二不為學校,百分之百地為自己;學校姑念是「戰區學生回不了家」,「兩個大過、兩個小過,留校察看」。

我原本就不喜歡讀書,成天在圖書館混,留了無數次級已經天地一沙鷗似的落寞,再加上來這麼個僅讓我留一口氣的處分,意思不大了,人已經十五六歲,走吧!就這麼走了。

……這個李尚大在哪裡呢?他不可能再念書了吧!方圓一千里地的著名中學他哪間沒念過?那麼,找到他豈不是沒一線生機?他四方雲遊去了,找不到了。此念絕矣!

世界上還有誰呢?

張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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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講述他們的故事:《比我老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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