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船(六)

月亮船(六)

陳雨昕道:「那就去唄,難道你還找不到他們嗎?」蕭子華笑道:「那怎麼會找不到?可是找編輯、作家是要佔用時間和精力的,有時還需要花錢,比方說出門吃住行就得花錢。而這些我卻沒有!」陳雨昕奇怪地道:「你沒有?」她覺得這事實在不可理解:「這個人既然這麼沉迷於寫作,怎麼卻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接觸編輯和作家呢?」所以她繼續問道:「為什麼沒有?」蕭子華無奈地道:「因為我家裡人不贊成。」

這一來陳雨昕更加地不理解了,又問道:「你家裡人不贊成?為什麼不贊成,搞寫作難道不好嗎?」蕭子華苦笑道:「好就會贊成你做嗎?」陳雨昕道:「好事情為什麼不贊成?」蕭子華道:「因為你做這個掙不來錢,不能養家糊口!」陳雨昕沒想到原因是這麼簡單,這麼現實的一個理由。她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應答。

倆人稍稍沉默了片刻,蕭子華緩緩地繼續道:「我父母發現我搞寫作后,起初是不以為然,覺得我不過是心血來潮。等到後來看到我沉醉其中,他們便開始干涉我。」陳雨昕問:「你為了寫作違抗他們的命令了嗎?」蕭子華道:「沒有啊!高中一畢業我就開始做臨時工。我搞寫作都是利用業餘時間搞的,從來沒有耽誤過事情。」陳雨昕道:「那他們幹麼還反對?」蕭子華道:「因為做這個不但不掙錢,還要花錢!」陳雨昕驚道:「花錢?」這個理由又使她大感意外。她真無法想象因為怕花錢就不讓人有追求的。於是道:「這能花多少錢?」蕭子華道:「首先得花錢買書看吧?可在我爸看來買書就是一種浪費。還不如買點吃的吃了合算。」陳雨昕「啊」地一聲笑了出來:「哪上學也花錢,是不是也不合算?」蕭子華道:「那不一樣。那是為了前途和出路,和陶冶心靈的讀書是兩碼事。」陳雨昕一下收斂了笑容。她忽然發覺此事並不可笑了。生活中有多少人為文憑拚命讀書,要讓他讀點陶冶性情的書卻根本不可能。

陳雨昕道:「不過你既然已經開始工作掙錢,也不用他們負擔了,他們應該管不著你。」蕭子華道:「怎麼管不著?我掙的錢都是交給他們的。」陳雨昕又是一怔,至從她工作以來她的工資都是由她支配的。領了工資要如數交給父母,這又是一個讓她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的事情。她都不知該怎樣措辭評論這件事情。

蕭子華繼續道:「我剛開始上班的時候,每月領回工資去我媽給我五元錢花,過了兩年才漲到了十元。如果我花的超出了這個數字,我媽是要嘮叨的。更何況我買書投稿的事他們本來就不贊成。為了不讓他們嘮叨,我每次買書都盡量不超出他們給我的零花錢。不過我看中的有些書是比較貴的。有時為了買一套我喜歡的書,我要連續幾個月不花錢才能攢夠!」陳雨昕只是靜靜地聽著。雖然她的家庭並不富有,但從她記事以來一般她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她從未聽說過想買書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竟也這麼難以滿足。她只能獃獃地看著蕭子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哂笑還是該嘆息。

半響,陳雨昕才想到一句:「你父母也太小氣了。」蕭子華笑著搖搖頭道:「也不完全是,主要是他們收入太低了。而他們又沒有夢想,除了養家糊口之外,對於人們的其他追求他們都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他們甚至對這種行為的動機都很懷疑。我參加工作后不久,經朋友介紹我加入了一個文學社。可直到我參加文學社兩年後,我都沒讓我父母知道」陳雨昕不解地問:「為什麼?」蕭子華道:「為了不讓他們擔心呀。在我父母的眼裡搞社會活動的人都居心叵測,生怕我上當受騙,所以什麼社會活動也不希望我參加。可我總不能為了滿足他們的意願就什麼也不做吧?所以只好瞞著他們。可這樣我參加文學社活動就受到很大限制。除了在方便的時候參加一下文學社的例會外,文學社舉行的一些大型外出活動我都不敢參加。那裡候通過文學社還真能接觸到一些編輯和作家。可是那些活動我大都不便參加。偶爾趕上了也因為行動受到制約不敢大膽展現自己。一但那些老師提出一些要求我怕做不到。所以我的寫作基本上是靠自己一個人悄悄摸索,悄悄的鑽研走過來的。

陳雨昕看著蕭子華那無奈的樣了,心裡不由地一陣難受。她沖蕭子華凄苦地笑了笑。蕭子華沉默良久,又緩緩地道:「那時候我真的沒有辦法,面對自己的父母還能怎麼樣?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我結婚後再放手搞自己的寫作。」陳雨昕聽到這裡也興奮地道:「對呀,等你結婚了就完全獨立了,那時候你再想幹什麼你父母也就不能干涉你了。」蕭子華看著陳雨昕喜悅的樣子,卻苦笑著搖了搖頭。

陳雨昕心一涼,道:「怎麼,你結婚了你父母還干涉你嗎?」蕭子華苦笑道:「豈止是父母,又加了一個老婆啊!」陳雨昕一怔,問道:「怎麼,你老婆不喜歡你搞寫作?」陳雨昕發問的時候,發覺自己正在竊竊歡喜。

蕭子華道:「我的父母不喜歡我搞寫作,還只能是在態度上反對。在我伏案寫作的時候還不便直接來阻止我。可老婆就不同了,她不僅在態度上反對你,當你正在寫東西的時候她還會直接阻止你」陳雨昕驚道:「怎麼能這樣?結婚前她不知道你喜歡寫作嗎?」蕭子華道:「我說了呀!可她並沒有說她不喜歡。或許她以為那只是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說說就算了。結婚以後我才發現搞寫作更困難了。我老婆不但不支持我,在我寫東西的時候她還會來阻止我。只有當她不在家的時候,我才能寫點東西。一但她在家,哪怕我思如泉湧也只好停下來。後來等我們的女兒出世了,我想在家寫作就更不可能了。可是那時我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所以我基本就沒有寫作時間了。」

陳雨昕聽著就急了,說道:「那你就這樣忍了嗎?你不會為自己爭取嗎?告述她寫作對你有多重要,你有多喜歡!況且這是你的正當追求,她憑什麼反對?人總得講道理吧?」蕭子華聽了卻笑道:「講道理,有用嗎?」陳雨昕反問道:「怎麼沒用?」蕭子華依舊笑著,卻不說話了。

陳雨昕等了片刻,見蕭子華不開口,便想繼續發表自己的看法。可是她剛要開口,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咆哮聲:「你他媽的整天就是錢、錢、錢!老娘又不是開銀行的,哪有那麼多的錢給你花……」陳雨昕趕忙回過頭,只見鄰桌坐著一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對著手裡的手機大喊大叫。女人的嗓門很大,整個麵館里都充斥著她的聲音,而且女人滿口的污言穢語,全麵館的人聽著都不禁為之側目。陳雨昕看著那女人也不由的皺起了眉頭。女人卻旁若無人地依舊喊叫著,等罵累了才從座位是拎起包,罵罵咧咧地走出了麵館。

等女人走出麵館后,全麵館的人才「轟」地一聲,紛紛斥責起那個女人來。陳雨昕回過頭的同時,也嘟囔了一句:「真沒教養!」然而當她面對著蕭子華時,卻發現蕭子華面色平靜,直直地盯著女人的背影,眼神中充滿了無奈。陳雨昕看著蕭子華心裡一動,暗想:「難道他老婆就是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的?」

蕭子華收回目光,與陳雨昕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起。見陳雨昕直直地盯著自己,蕭子華尷尬地笑了笑,說道:「人總是設想的很完美,但實際和設想往往是兩回事。我沒結婚前常幻想,我伏案寫作時,我的妻子會給我倒一杯水,輕輕放在我的書桌上,然後再靜靜地坐在一邊看我寫作。可是等真結了婚才知道,那純粹是白日做夢!」

陳雨昕聽著心頭一顫,也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她沉吟了一下,然後提起桌上的茶壺,給蕭子華的杯子里倒滿水,輕輕推到蕭子華面前,柔聲說道:「喝水吧!」蕭子華見狀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扶在桌沿上的左手忽然動了一下。陳雨昕感覺他是想抓自己的手,於是她握在水杯上的右手便沒有動,心想:「這也是他設想中的場景吧?」。可是蕭子華的手抖動了幾下,最終卻沒有伸過來。

停頓了片刻,蕭子華才又繼續道:「可是寫作已經融入了我的血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我已經沒有辦法放棄了。那時我雖然沒時間寫出一篇完整的文章,但我身上常帶著一個小本子。腦子裡一但閃過一星思想的火花,我就會把它記下來。有一段時間,我構思好一個中篇,可就是沒有時間把它寫出來。可是我太想把它寫出來了,後來我就一邊上班一邊寫。我工作的那地方機器都特別大,運轉起來聲音也特別的響。轟隆轟隆的,剛去的人適應不了會感到震的心慌。這樣的環境本來是不適合寫作的,而且還是在工作期間。可當時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那麼寫。我把稿紙裁成巴掌這麼大的小塊,裝在工作服的口袋裡。上班的時候,我出去檢查一會兒機器,看看一切正常就回到控制室,從兜里掏出小紙片墊在大腿上寫上一段。寫上一陣后就再出去檢查檢查機器。如果一切正常就再回來寫上一段。不過工作中正常的時候很少,經常會有事,一但有事就不能寫了。有時一天連一個字也不能寫。然而我但有時間就會寫一點,最後終於還是把它寫完了。不過寫作的時間拖的很長,一萬多字我就寫了三個多月。按說上班是不能幹私活的。不過對於干體力活的工人來說,寫字是不能算幹活的。」

陳雨昕獃獃地看著蕭子華,她無法想象他的寫作之路竟走的這樣艱難。而更令她吃驚的是蕭子華在講述這些的時候竟依舊能保持那樣的平靜。半晌她才問:「當時真的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蕭子華笑道:「如果有我會那樣為難自己嗎?」

陳雨昕也沉默了,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評論。而且這個話題也太沉重了,令她感到很壓抑。於是她換了話題道:「不過你的寫作天賦的確很高。我和秦蕾看了你的那部長篇,都覺得寫的很好。猶其是裡邊的那個女主人公塑造的很生動,很可愛。」

蕭子華一聽談起他的作品就變的興奮起來,高興地道:「是嗎?你說說她哪裡好?」陳雨昕道:「這我一時可說不上來。就是覺得那個女主人公寫的很真切,就象真的有那麼一個人一樣。我想她一定是有原型的。有些描寫我覺得很真實,不象是能虛構出來的。」蕭子華道:「對,她是實有其人的。就是我小時候一個院的鄰居。」陳雨昕道:「是嗎?這麼說是你的青梅竹馬了?」

蕭子華道:「鄰居是鄰居,但卻不是青梅竹馬。因為小時候我們從沒在一起玩過。」陳雨昕問:「那是為什麼?」蕭子華笑道:「我們小時候男生和女生是不說話的。而她和我們連同學也不是?」陳雨昕道:「那怎麼可能?既然住在一個院子里,總該在一個學校讀書吧?」蕭子華道:「可她並不和我們在一個學校讀書。」陳雨昕問:「為什麼?」蕭子華道:「因為她是幹部子弟。」陳雨昕無語了,蕭子華講的她有些似懂非懂。

稍稍停頓了一下,蕭子華回憶道:「我也記不清我們家是什麼時候搬到那個院子里去的。總之,當我們家搬到那個院里時她家就已經住在那個院里了。那個院子一進大門左手還套著一個小院。小院里的房子比大院里的好,不僅住人的房子好,連廚房也比我們的好。那時各家都是簡單地在院里蓋一間小房作廚房。蓋房的磚頭都是四處撿來的,有的大有的小,多數是半塊的。門窗也是從舊房上拆下來的,安在廚房上或大或小,總之和廚房很不相稱。而小院里的廚房一色是用紅磚蓋的,門窗也是專門製作的。小廚房看著就很精緻,整個小院也顯得很整潔。院子中央還有一棵高高的楊樹,使小院顯得十分幽靜。我剛發現那個小院時曾想,如果我們家能住上這麼個小院該有多好。等後來長大了些才懂得這樣好的房子只有當了幹部的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幹部,才有機會住的上。

「那小院就是她的家,而她父親就是一位政府部門的幹部。具體是什麼職務我記不清了。在人們的談論中好象她父親的職務總是在升遷。她母親是醫院的醫生,這個倒是多少年從未變過。她們家有兩個孩子,大的就是她,和我年齡相仿。小的是一個男孩兒,比我大概小兩三歲。她家的經濟條件比我們同院的其他人家都要優越,無論吃的用的樣樣都要比我們好。就連她家的孩子上學都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就近入學,她家的孩子則是送到市裡最好的學校去上的。所以別看我們住在一個院,從小學到中學我和這家的兩個孩子連一句話也沒說過。如果他們那個時候就搬走,我都不能算認識他們。如果他們那時候就搬走,後邊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

說到這兒,蕭子華有些說不下去了,低頭用筷子去挑碗里的面。顯然這些講述勾起了他痛苦的回憶。陳雨昕等了一陣兒,蕭子華還是無言,她忍不住問道:「那後來呢?」蕭子華抬起頭直直地望著陳雨昕,好象要從她臉上找尋什麼。陳雨昕被看的不好意思了,羞澀地低下了頭。蕭子華這才如夢方醒地一震,忙向她解釋道:「你和她有幾分相像,剛見到你,我還以為你是她的姐妹呢!」陳雨昕聽著輕輕地「哦」了一聲,心裡忽然有些失落。因為她這才明白,蕭子華肯接近她是因為她長的像他的初戀。

蕭子華接下來道:「當我開始注意她時,我已經中學畢業了。大學沒考上,我當時正在打臨工。一天我從外邊回來,一進大門恰好碰上她從小院出來往外邊倒爐灰。她們家好象大男子主義很嚴重的。我們經常看見她和她媽媽做家務,卻不見她爸爸和她弟弟做家務。當時她頭上頂著一塊濕毛巾,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襯衣,腿上是一條黑色長褲,看上去非常的樸素。也不知怎麼回事,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心裡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動。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向她望而卻步去,而她也扭回頭來看我。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這是我們作鄰居多年以來第一次招呼。笑過之後我心裡別提有多舒暢了。我回到家好長時間后,回想起來那一幕心裡還甜絲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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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刺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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