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122章 飲食男女(9)
小天使們,如果你看到的內容有錯,提高購買比例至60%可破。當年庭審的那一幕,即使過去了八年,卻猶如已經鐫刻在他的顱骨上了一般,每天每晚都會拿出來過一遍。於是,那些人,那些話,鮮活清晰得好似他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冷。
徹骨的寒意。
汗毛因此根根直豎,每一條神經都綳直、拉緊。
他緩而機械的抬頭,看了眼護欄網外夾道邊昏黃的燈光。
光是橙黃色的暖色調,輕易穿透濃霧,將這孤寂凄冷的早晨烘出幾分暖意來。
似乎遙遠卻又近在咫尺,像畫外音響在耳邊,是相熟的幾個牢友們正趴在鐵欄杆上閑聊。
「這行政樓里上班的獄警來得也太晚了吧?咱們等了都快要兩個鐘頭了,現在才來,凍死我了!」有人在不耐煩的抱怨。
「人家是在機關上班,跟基層監區的獄警肯定不一樣啊。」一個坐監老資格說,「再說現在八點鐘都不到,哪裡晚了?你是不知道人家其他系統的公務員都是朝九晚五的么?」
「也是我們在郊區,機關工作的獄警下午下班下得早,四點就走了,所以早上上班才稍微早點,得湊滿一天八小時工作時間。若是離市區近點,估計也是跟其他系統一樣實行朝九晚五制了。」
剛才監獄大門開合,乃是在放行早晨來上班的獄警。
而一群人天不亮就守在這裡,扒著護欄網眼巴巴的望著夾道對面的行政大樓,是為了給獄友楊小武送行,他今天要出獄了。
監獄改造服刑人員,都是按照5+1+1的模式進行。每周的周一到周五為勞動改造時間,須出工,去生產現場幹活。另外一天是教育改造,各種學習,掃盲、技能。還有剩下的一天,休息。
今天恰好是周末,不用出工,整天都自由活動,獄警不得管你。
放往常這種寒冷的天氣,眾人肯定是窩在被窩裡睡懶覺了。不過今天逢認識的人要出獄,便都起了個大早,紛紛過來送行。
「但這是監獄啊!我們平時六點鐘就起床了,監區工作的獄警要是看誰賴床,還扣分呢,他們肯定比我們還起得早!」剛才抱怨的那個人還是不樂意,嘀咕道,「你們說同是獄警,咋區別這麼大呢?連在監獄里上班都搞區別對待。」
「哈哈哈……」一群人被那人的言論逗笑了。
有人笑話道:「徐飛,你是不是坐牢坐得太久,腦子生鏽了?以為他們跟我們一樣,無論在外面是個什麼人物,但凡進了監獄那道鐵門都叫做勞改犯,再也不分三六九等了?你啊,一定是還沒搞清楚人家是來上班,咱們是在坐監吶!」
另一人附和道:「既然是上班,那肯定崗位和職責就不一樣了啊。人家有領導,我們這裡還有領導嗎?管你從前是高官大員,還是董事長經理什麼的,進來了,便都是一樣的身份地位,都得勞動改造去!」
聞言,那叫徐飛的砸吧了下嘴,感慨道:「其實我一直琢磨著這些獄警當初是不是腦殼被門夾了?竟然跑監獄里來上班。你們看看他們,一周只休息得到一天,四天輪一班晚班,上班地點離家還那麼遠,手機也不準帶進監獄里來,家裡要有個急事,人都找不到。這麼枯燥乏味還沒有自由的工作,他們上班跟我們坐牢又有什麼區別?」
眾人一聽這話,愣怔了片刻,隨後紛紛點頭稱是。
「聽說資格老的獄警才能去機關上班享福,新招來的員工就只能在監區基層鍛煉,工作個兩三年後有可能輪崗輪到行政樓坐班去。說真的,他們其實跟我們坐牢的確沒撒區別咯。」
一群人唏噓一陣,再度嘻嘻哈哈調侃起來。
每回遇到這種日子,大家都有點像在過節,十分熱鬧。
服刑人員嘯聚一堆,獄警一般都會很介意,怕鬧事,更怕出事,但是這種時候卻會放寬鬆。
也算是一種刺激性教育改造方式吧。
看人家走出了鐵窗,誰還不更加上進,也爭取早點出去呢?
主角楊小武則顯得有些異樣的沉默,裴振亨看他應該是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楊小武三天前就拉著他訴說外面世界的種種,以及出去后又要如何如何的打算,然後他昨晚興奮得一夜未睡。其他獄友因為起得早,這會兒都在頻頻打哈欠,此刻的他卻還精神奕奕,滿臉紅光不說,雙目亮得嚇人。
他一直守在鐵絲網門口望眼欲穿,但是現在不到八點鐘,機關的工作人員尚未正式上班,武警是不會過來帶他去對面行政樓那邊辦出獄手續的。
裴振亨看著這人,也很感慨。
楊小武犯了故意傷人罪,判了三年,坐了一年多牢,今日假釋出獄。
儘管只待了一年多點,但是這小夥子跟脫胎換骨了似的,再不是剛入獄時那個還對監獄生活有點新奇的大男孩兒。經此一回熔爐里鍛造,裴振亨相信,這人出去后,打死也不會再犯事兒了。
不過打不死,可能就還得……這是后話,此處暫時不表。
徐飛看看楊小武,忽覺得十分惆悵。
人家都出獄了,自個兒還在牢房裡,著實難受極了,所以瞎高興個什麼勁兒呢?起這麼早床幹啥呢?純粹找罪受!
他便抓著護欄網煩躁的搖了搖,又發起了牢騷:「唉,怎麼這麼慢啊?不是人已經來上班了嗎?哪兒那麼啰嗦啊?法律上說零點一過就該刑滿釋放了。這要是捱過中午,基本上又算是多坐了一天牢了!」
楊小武心頭也著急,但看獄友比他不遑多讓,遂笑道:「的確是那樣沒錯,但獄警沒上班,沒辦法辦理手續啊。那個刑滿出獄證明跟身份證一樣重要呢,出去了沒那東西不成。何況我只是假釋,更需要把各種手續辦齊全了。」
另有人無心的奚落道:「徐飛,你怎麼比楊小武還著急?你這樣子就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出獄還早著呢,三年,慢慢熬吧。」
監獄里的生活是按分按秒慢慢度過的,時間過得特別特別的緩慢。
因為每天都被關在一隅天空下,看見的是長久不變的景物---譬如滿目灰藍的囚服和光頭,高大的鐵絲網以及圍牆,色彩晦暗的狹小監舍,還有永遠冰冷的鐵窗……周邊的一切恍若一潭死水,於是,有時候你甚至都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
黃塵雕罽裘,逆旅同逼仄。
你早已忘了春天解凍的淙淙流水聲是個什麼樣;你會糾結的想知道秋天的大雁還是不是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你不知道外面叫賣的小吃變了花樣兒沒;也不知道今年姑娘們流行穿的衣裙是否又換了款式,以及,布料是不是更少了……
徐飛這人慣愛苦中作樂。
別人拿話堵他,他就不甚在意的說:「三年時間算啥?彈指一揮間!」說著,還瀟洒的一彈中指。
眾人心知肚明,也不揭穿。
剛才說話那人已自覺失言,忙笑著掩飾,調侃道:「喲呵!看來監獄裡面的文化課還是教得好嘛,連徐飛這種半文盲都能出口成章了。你們聽聽他這說話的水平,嘖嘖嘖,徐飛,恭喜你榮膺文化人兒的稱號!」
一陣哄堂大笑。
裴振亨也唇角含笑,默默的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打趣兒,自己則一個人趴在角落裡,點了根煙吞雲吐霧。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監獄里各種犯罪分子都有,殺人的、搶劫的、強~奸的、貪污受賄挪用公款的……這會兒聚一起的文化人居多,跟裴振亨一樣,性格良好,從前在外面也是稍有修養的人。所以他們這幾個獄友之間的感情不是非常淡漠,但是也很脆弱,表面上尚算和諧。
獄警終於開始放行了,鐵絲網大門打開,夾道上威風凜凜的站了一溜持槍武警在警戒。另有兩名武警走過來,將幾名今天出獄的、早已望穿秋水的楊小武等人帶到對面的行政大樓去辦出獄手續。
楊小武朝門口走了兩步,突然扭身小跑到裴振亨身邊,急切道:「振哥,你出來時先別急著走,等我來接你啊!屆時小弟我要為你擺一桌豐盛的洗塵宴,感謝你在獄中對我的照顧!」
裴振亨心中甚慰,摸著他扎手的光腦袋,說:「好,你趕緊出去吧,這話你都說幾遍了。記住在外面安分點,別再進來了。」
「我知道!」說著,楊小武大笑著朝眾人揮揮手跑了。
辦手續還需要花點時間。
一群人便又聊起了些別的事。
這時候有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來你在這!」
裴振亨恍恍惚惚的抬頭,看清楚了來人,淡淡一笑道:「大哥,你來了?」
他喊的這個大哥,叫竇興國,並非真的黑道老大監獄獄霸之類,而是出於尊敬發自肺腑的一個尊稱。
只因為這人可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貴人。
但說來好巧,如今和這位大哥同蹲一座監獄。
當年的時候,他二人誰能想到會一起坐牢,還是關在同一座監獄里呢?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世事便是這麼無常。
「嗯。我剛吃了早飯,想去找你打乒乓球的,結果聽你的舍友說你在這裡。」
「是,我一個兄弟今天出獄。」裴振亨指指遠處的一行人背影,道:「喏,第五個就是他,又瘦又白的那個小子。」
竇興國頷首,然後望望天,「怕是有場暴風雪要來了。」
裴振亨笑了一笑未接話,只是掏了根香煙遞過去。
「不抽了,我最近嗓子不好,老咳。」竇興國搖手道。
裴振亨也不勸,默默的將香煙收好。
「今年的燕城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整個冬天十之八九都是這種彤雲密布的天氣。大霧也久久不散,沉悶又壓抑,連帶人的心情也搞得很煩。重工業越來越發達了嗎?環保局也不好生規劃一下!」竇興國抱怨道。
裴振亨手中夾著半截煙,斜倚在欄杆上,望著對面樓有一下沒一下的吸著,仍舊未吭聲。
竇興國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
他是最近幾個月才從其他監區轉到裴振亨一個監區的,兩人重逢沒多久。如今的裴振亨跟他從前了解的裴振亨相差很大,最大的變化便是:他沉默了許多。
竇興國也趴在欄杆上往對面看。
對面樓燈火通明,隱約有聲音傳過來。
「真快啊,一晃眼,八年就過去了。」他感慨良深道,「想當年你我初見時,你在我眼中就是個毛頭小子愣頭青,跟剛剛那孩子一樣。現如今呢,我不得不說你是根十成十的老油條。瞧這夾煙的姿勢,壞笑的臉,油得不行!」
最後一句話令裴振亨不可抑制的朗笑出聲,「我此刻在你眼裡竟然是這副模樣的?我還以為我這深沉裝得很到位。」
竇興國斜睨他一眼,「可不是?越來越像個二流子了!」
裴振亨含笑彈了彈煙屁股上的灰,挑眉道:「進了這地方的人,你還能指望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深造成個博士研究生?」
他是經濟學碩士研究生,可不就是再進一步就是博士了?
想當年他出來工作時,家裡老頭子百般規勸他多讀幾年書,以後就在大學里做教授,教書育人。
要是當時聽了老頭子的話,就沒有今天了……
竇興國也笑,說:「不過這樣子倒是比當年強多了,很男人!」
裴振亨噗呲一聲,笑得胸腔起伏,「大哥,是不是久不見女人,看見只貓狗都覺得它眉目清秀?」
竇興國老臉一紅,「胡說八道!」
兩人笑了一陣,漸漸沉默。
片刻后,竇興國道:「你也快要出獄了吧?我看見你的減刑公示了。定的哪天?提前給我說說,我也好給你送行。待在監獄里,要是不刻意記下日子,都不覺得時間在動,又過去了多少日子。」
裴振亨放下筷子,扯了幾張餐巾紙遞過去:「快了,大哥,你的刑期很快就要坐滿了,六年的牢獄也即將變成過去的一切,不會再來。」
竇興國無意識的點了點頭,「其實我現在已經很好了,剛坐牢那會兒才叫痛苦。」
「外面的一切消息都被切斷了,我看到的世界都是灰濛濛的,就像一團濃霧,我在霧中蹣跚前行。一路走來遇到的同路人,他們的眼神兒也都空洞而茫然,精神萎靡不振,不過是同我一樣,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竇興國說。
「這裡的生活千篇一律,每天都在機械的重複同一種生活。當這種日子成為一種習慣,我就像是設定好了程序的機器人一樣,到什麼時間就做什麼事情,沒有了喜怒哀樂,也很少有事情能讓我提起半分興緻。」
竇興國吸著鼻子,略抖著手展開已經揉皺的餐巾紙擦拭了下眼睛。
裴振亨忙又扯了幾張乾淨的紙巾遞過去,他擺擺手拒絕,道:「到了後來,我開始覺得恐懼,因為某一天我發現我怎麼也想不起我女兒今年幾歲了。再一想,我老婆的面目也已經模糊,我還想不起迎春花是什麼顏色,立冬時吃的那狗肉是什麼味道……我想我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可是身旁卻沒有家人和朋友關心我。」
「為了防止我這病情惡化,於是我便每天都去問獄警一些可笑的問題:樹葉是綠的嗎?現在是什麼節氣?外面開了什麼花?那花好看嗎?有沒有顏色和味道?又是什麼顏色什麼味道?開得好不好?」
「我喃喃自語,努力記住這些問題的答案,防止日後又想不起來。為此,監區長還專門找了醫生來給我看病,瞧我是不是已經發瘋了。」
「呵呵。」
竇興國裂開嘴,笑得捶桌子,卻目中含淚,「要是當時被鑒定得了精神病或者老年痴獃就好了,我就能保外就醫。可關鍵是,我不是。」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坨石頭,腦殼是木的,所有的感覺都沒有了。每回這麼覺得的時候我就會狠狠掐一把大腿根,唯有痛苦,才能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監獄里的生活沒有自由,沒有目標。只要不是累犯,任何一個初入監獄的人,都經歷過竇興國的那個痛苦歷程,包括他裴振亨。
竇興國的回憶也勾起了裴振亨掩埋在腦海深處的不堪記憶,但是他是個只要過了那道坎,就不會回頭去看一眼來路的人。
生活應該向前,而不是每隔一段時間就緬懷過去。這種做法除了加深自己的痛苦,沒有任何其他益處。
裴振亨不想竇興國再回憶過去的經歷了,飯自然是沒法再吃下去,他就掏出煙來遞給竇興國一根,划燃火柴替他點著,然後也給自己點了根。
甩熄了火柴梗上的星火,一邊抽煙,他一邊轉移話題道:「我記得竇大哥原來不是在燕城的啊,即便是犯了事,也不會跑到這個桐鄉監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