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囹圄(3)

3.第3章 囹圄(3)

「法庭辯論終結。被告人,你現在可以就本案的事實、證據、罪行有無及輕重,對犯罪的認識以及對定罪量刑方面的要求作簡要的發言。」

「我沒罪,我沒有詐騙他人!」一聽法官那話,心力交瘁的被告渾身一震,頓時凄厲叫道:「我要求法庭當庭釋放我!」

法官意味不明的睃了他一眼,「現在休庭,待合議庭進行評議后,此案當庭宣判。」

法槌輕敲后,審判員們起身隨著審判長離開了法庭。

留在庭中的人當即迫不及待的議論開來。

嚶嚶嗡嗡的聲音喧囂而嘈雜,就響在周遭,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越發肆無忌憚,像一群煩人的蒼蠅滿屋子在縈繞。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法官們仍舊沒有從小屋子裡走出來。

他便回憶了一下他二十七年的人生,忙碌而充實,高調又自信,一路走來渾身閃著耀眼的光芒,像個自動發光體,圍在他身邊的人盡皆黯然失色。

啪!

「肅靜!」

討論得太熱烈了,誰也沒注意到法官們已經回到了主席台上,所以喧囂聲猶在。

法官大怒,高高舉起法槌用力一敲:啪!

下一聲:噠!

一道滯重的破裂聲夾在那驚堂木敦實有力的聲響中。

法槌終於被敲斷了……

圓柱形的槌頭飛出審判席,直直向他砸來。

他正滿腦子紛紛亂亂的思緒,無暇他顧,所以愣愣的看著它飛近。

嘭!

槌頭最終拋物線往下砸在了木欄杆上,就在他戴著鐐銬的手邊,都是夯實的實木製品,兩廂撞擊便發出了巨大的震顫聲。

他的身體因此不可控制的、觸電一般的倏地一抖。

但沒完,之後他就一直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

就像是冬日的梧桐,陡然間被人狠狠一腳踹在樹榦上。高大的軀幹劇烈搖晃,樹上已經凋零的黃葉於是撲簌簌爭先恐後的往下掉,不落個精光不會完事兒!

槌頭被阻隔了去路不甘不願的掉落在地,大理石地板磚上咣當咣當滾了兩圈兒后,它最後安分的停在了一名攝影師腳下。

所有人瞧著這詭譎而滑稽的一幕都愣住了,整個法庭於是瞬間安靜,很好。

但是又太安靜了。

像是一切都在頃刻間被凍住,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他快要窒息,喘不過氣,十指不自覺收攏,緊緊蜷成瑟瑟發抖的穿山甲。許久未修剪的長指甲因此摳在木欄杆上,發出一串暴躁刺耳的沉悶尖叫,蓋過了鐐銬的金屬摩擦聲。

身側的法警因此斜睨了他一眼,目中含著戒備。

審判長的聲音再度響起,「肅靜!」

沒了驚堂木可拍,他干喊著。

敲斷了法槌,法官仍舊氣定神閑,想來這種情況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發生了。

然後他大聲說:「經過之前的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本法庭對被告裴振亨涉嫌欺詐罪的開庭審理已經完畢。此案經合議庭評議,已經做出判決,現在進行宣判。」

側旁的書記員立刻叫道:「全體起立!」

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審判長那話是什麼意思時,短暫的愣神之後,那些蒼蠅再次迫不及待的在周邊飛舞,哳啞的噪音又起。

「要判了要判了,快猜猜他會坐多少年牢?」

「這種社會渣滓,害得多少人數年積蓄泡了湯?又毀了多少個家庭?應該讓他把牢底坐穿!」

「對,垃圾!」

……

他木然的緩緩抬頭看去。

空曠的法庭正中央,眼前是金色莊嚴的法徽,刺目的鮮紅色表面浮著一隻華表鑄成的天平。天平的兩端挑著砝碼,不偏不倚,代表著公平與公正。

公正嗎?

明明他就是被冤枉的,為什麼就無人為他主持正義?

所以他只想問:公正到底在哪裡?!

審判長是一名老法官,年紀有些大了,鼻樑上架了副老花鏡,看東西喜歡視線往上,於是額頭上的皺紋更明顯,載滿了歲月的經歷。

見旁聽席上的人又不聽招呼的喧嘩起來,他的眼球往上輪,視線越過鏡片望向旁聽席,表情無奈。

那名攝影師終於反應過來,急忙彎腰拾起地上的槌頭遞了過去。

老法官從他手中泰然自若的接過法槌的槌頭,微頷首壓低聲道了聲謝,然後將下滑到鼻端的眼鏡兒重新架好,再將法庭里的人掃了一圈兒后,他捏著槌頭往底座上猛然啪的一敲!

敲斷的法槌威力猶在,聲音穿雲裂石。所有人當即閉了口,齊整的豎起了耳朵。

老法官滿意了。

他清了清嗓子,方才用他那扁平乾枯的聲音道:「本院認為,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裴振亨犯詐騙罪的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指控罪名成立。」

「根據被告人裴振亨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情節和對於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條,第五十二條,第五十三條,第六十一條,第六十四條之規定,判決如下:」

法官頓了頓,目光將左側木然僵立的被告無聲瞄了一眼,方才繼續道:「一、被告人裴振亨犯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並處罰金二十萬元。二、被告人的違法所得予以追繳,責令被告人裴振亨退賠被害人李明2500000元、周慶雲26000元、姚青青8000元、張清水5000元、蔣國富12000元……」

腦中麻木得一片空白,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無法思考。

但還是反應了過來,於是在法官將那一長串名單念完之前,他凄厲的嘶吼出聲:「不對!法官,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被告惶恐的打斷了法官的宣判。

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上半截身子已經往圍欄外狠狠探出。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緊緊抓住刺目的深紅色欄杆,指關節泛白,手背上青筋爆起,明顯在顫抖。

正對面的攝影師立刻不失時機的拉近了攝像機鏡頭,專註的拍著他面部表情的變化。

於是,他微微仰起的下頜上,拉拉雜雜的鬍子清晰可見,像樹林子盡數被攔腰截斷,稀稀拉拉的林立著,劫后的一地狼藉。多日未曾洗過的頭髮一縷一縷服帖在額頭,整個人憔悴得不行,赫然就是癌症晚期的病人。

可是這個病人對生是那樣的渴望,即便已經被命運之神判了死刑。所以,他的目光渙散而恐慌。

守在兩邊的法警這一回早有準備,第一時間一個負責卡住了他的后脖子,一個狠狠按住了他的腦袋,一左一右將他使勁兒摁在木圍欄里,垂著頭,再也躥不出去。

這模樣何其的屈辱。

他的母親端木華剎那間痛哭失聲。

他已經聽不見那哭泣聲了,只目眥欲裂,怒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聲嘶力竭的一遍遍沙啞嘶吼:「我沒有詐騙!我沒有騙人家的錢!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公正呢?法律的公正呢?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審判官!」

「我是良民,我遵紀守法,我不是詐騙犯!這是你們強加給我的,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他的爭辯只換來了坐在旁聽席上的受害者及其家屬的不滿,人群開始大聲嚷嚷起來。

「有沒有搞錯啊,怎麼才判了十五年?三百多萬啊,不是三萬塊!」

「他害我們虧了那麼多,十五年牢獄怎麼夠?光陪給我們那點會員費才多少啊?他找我們接盤的股票損失,可是好幾百萬上千萬呢!法官,這些事情你們查了沒有啊?」

「法律的公正呢?這種吸血鬼應該被判無期!」

……

他憤怒的扭頭,眼中充盈著衝天的怒火:「我沒有詐騙!我是冤枉的!我更加沒有操縱股市!」

安在他頭上的罪名越來越令他心驚肉跳。

「嘖嘖!他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掉淚呢!」

起鬨聲更大了,無盡的嘲弄鋪天蓋地而來。

「沒有詐騙你會站在這裡?沒詐騙,你賬戶里的錢是天上掉的餡餅兒?你的跑車、別墅也是憑空變出來的?」

他掙扎著仰起頭來厲吼:「這是誣陷!我沒有騙人錢財,你們這是在蓄意誣陷!這是陰謀,陰謀!」

旁聽席上終於有了一絲絲騷動,「你們說,他一直不認罪,是不是真的有人在陷害他啊?畢竟他在博客上數次揭露上市公司的內幕交易,被人盯上報復是有可能的啊。」

「你覺得有可能一百多號人如此齊心協力的陷害他嗎?肯定是真上當了才會這麼憤怒的啊!我聽好些人說買了他推薦的股票,少的虧損萬把塊,多的虧損都有幾百萬了。炒股虧的錢公安機關和法院都是不可能追認的,那就只有將姓裴的送進牢房裡方能解恨了。」

「也對。若說收買三五個人還能做到,但一次性讓一百多人陷害他,還這麼聲情並茂不露破綻,口供無懈可擊,那就很難嘍。畢竟人多嘴雜,難免不會有人在過程中起了複雜心思,除非是上市公司領導腦子進水了才會想到這個法子報復他。」

「唉---,所以說投資有風險,買賣需謹慎啊。自己沒勇氣承擔股市風險,就不要進去嘛,進了就要願賭服輸。中國股市就這樣,99%的散戶都是被人家大戶收割的,怎麼總有人迷之自信的認為自己不是那99%中的一個呢?」

微弱的為他辯解的聲音沒一會兒就這麼被壓了下去。

旁聽席上坐滿了人,聽多了他千篇一律否認的話,此刻大家都只冷冷的看著他一個人發狂而無動於衷,就像在看一個瘋子在表演。

被冤枉的話他已經吼過千遍萬遍了,自從被刑拘后,他每見著一個人就這麼說。

但人家一句話就駁了回來:「證據?這麼多證據你瞎眼看不見?你說你沒有詐騙,你是冤枉的,卻不過只是空口白牙聲音大,你也拿出證據來啊!」

他無法接受事實,可卻又根本無力反駁。

只因為那些證據真的鐵證如山!

銀行賬戶郝然寫著他裴振亨的名字,QQ群的號碼真的就是源自他那個星光博客的文章里,一百多人往他的銀行卡打錢,一筆筆賬目清晰得猶如他此刻手背上突起的經脈……

他的世界是怎麼了?

就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還是一場令他永不能蘇醒的夢魘。

然而他的確沒有詐騙過誰的錢財啊,他敢說自己能用項上人頭擔保!

所以,所謂的罪證確鑿,便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在處心積慮的陷害他!

老法官庭審無數回了,見識過各種各樣的被告,鍛就了一副平常心肝,但今天的被告還是令他刮目相看。

只因為被告的情緒雖然激動,但他並沒有像其他被告那樣對法官、公訴人和受害人口出污言穢語,明顯教養很好,日常也可能是常常活躍在上流社會的人。

而且,即使他被判入獄十五年,也並沒有做出癲狂的凄厲尖叫、嚎啕大哭、地上撒潑打滾、跪地求生哀鳴、腰膝癱軟暈厥不醒或者屎尿橫流的醜態。

他僅僅只是堅持不懈的喊冤而已。

老法官生了惻隱之心,目光不自覺變得柔和慈愛。

他微掀眼皮,視線透過老花鏡往上看向被告,抓起槌頭在法盤上輕輕的敲了敲,道:「肅靜!被告,新中國成立幾十年了,不興喊冤。一切都已罪證確鑿,年輕人,進牢里好生改造去吧。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遵紀守法,積極進步,也好爭取早日出獄。你的人生還長著呢。」

聞言,孤獨無助的被告失魂落魄的將目光緩緩轉向了旁聽席。

母親、姐弟、女朋友、好哥兒們……所有熟識的人都郝然在座,他們臉上均露出了深深的失望之色。

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是清白的!

曾經捧過他的財經媒體記者們,也在竊竊私語。那蚊蠅般的嗡嗡聲越來越大聲,從四面八方躥入他的耳朵。

「他開的那個投資公司估計是個皮包公司,根本賺不到錢,所以才不得已靠忽悠散戶的錢來過逍遙生活。所以啊,千萬別相信那些什麼股評專家啊、財富老師的指導授課點評,那些人只會天花亂墜的吹牛,反正吹牛不犯法!他們要真的炒股很厲害,就會悶不吭聲的去股市裡面發大財了,有錢后就滿世界遊玩找樂子,哪裡還有時間通過聊天去賺人家那點會員費、授課費和諮詢費?」

「對對,還有那些賣炒股軟體的,也是一丘之貉!」

「這是個很好的反面教材啊。哈,明天的新聞稿已經有眉目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措辭,如何寫出這起案例的深度高度,唯有發人深省,才好勸股民們迷途知返。」

「這可算是財經界的一條重磅新聞吶,不知道今天判決消息爆出去后,會不會影響之後幾天的股價。」

「影響股價?嘖,他在資本市場上算老幾啊?雖然在財經界里尚算小有名氣吧,可影響不會那麼深遠。還幾天的股價?呵呵,估計也就他買過的那幾隻股票可能會有短暫的下滑。」

「不是吧?這種是利好消息啊。壞人受到嚴懲,正義得到了聲張,股價該上漲才對!」

「哦,是這樣嗎?哈哈,我對二級市場的價格變化規律一知半解,說錯了別笑我。喂喂,他買的是哪幾支股票?透露一點撒,我趁機賺個菜錢。」

……

唯有老頭子今天沒有來。

大姐前幾天來看他時說父親住院了,起不了床,而且也不想來看他。老頭子說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了,只當自己沒生過他這個兒子。

法警押著他開始往外走。

「振亨!振亨!」有人在身後倉皇大喊,聲音沙啞變調,拉動了破風箱似的。

他立刻劇烈掙扎,匆匆忙忙回頭,「媽,我是冤枉的!冤枉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是冤枉的!我沒有騙人家錢!」

他這時候還不肯認罪……

他要是願意早點認罪,家裡賣房子賣車,向親朋好友借點,怎麼著也要把那幾百萬元還上。再不要臉的去向那些受害人求求情,多給他們點錢補償損失,讓他們別揪著告了,律師說絕對不可能會判十五年的。也許十年都不到,最多六七年,然後監獄里表現好點,爭取減刑緩刑什麼的,三四年也就出來了。

現在可好了,你不認罪也還不是要賠給人家幾百萬。而且十五年啊,二十幾歲的年輕小夥子,從牢里出來就三十多奔四了。

端木華眼眶通紅,捂著嘴哭到抽搐。

他看出了母親眼底里的涵義,十分絕望,放棄了徒勞的喊冤,只大叫道:「媽,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別挂念我,我會過得好好的!」

聽到這話,端木華再也受不了了,撞開阻攔的法警,不管不顧的追過來。她踮著腳一路小跑,顫巍巍的身體差點倒在地上,大姐和弟弟一左一右攙扶著她才追了上來。

他身側的法警死死攔住,端木華隔著人牆朝他用力伸出手來在空中亂抓,試圖抓住他,還聲嘶力竭的哭喊不休:「兒子!兒子!」

他也想去握一握母親的手,可是法警將他的手無情的拍開了,扭著他的手臂快速退出了法庭。

那些沒能進來旁聽的人正被警察攔在法庭外,一看到他出來,頓時雞蛋、番茄、石頭……甚至是屎尿,一包包的往他身上砸來。

「裴振亨,你還我們的血汗錢!」

「不能讓他坐牢就了事,他得賠償我們,賠償我們!」

「還我錢來,還我錢來!裴振亨,你這個狗雜碎!」

……

去往看守所的路上,他的腦袋抵在車窗上,透過面積狹小的車窗玻璃毫無焦距的看著外面浮光掠影般熟悉的街景。

此時正是寒冬臘月,路邊的喬木大多都已是光禿禿的了,僅有的幾片尚未凋零的樹葉掙扎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顯得那麼孤寂。路上人煙蕭條,有一種肅殺……「秋後處斬」四個字就這樣子毫無徵兆的撞入腦海里。

他內心充滿了恐懼,有種正在被推出午門即將斬首的感覺,於是渾身像打擺子一樣,從法庭出來就一直抖個不停。

老頭子說:「振,振興。亨,亨通。振亨啊,爸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要你成為我們裴家拿出去說道的驕傲。某一天,我要讓一身銅臭的滿家老頭子悔不當初!」

裴振亨自童年起就肩負著成就裴家榮耀的責任,可是現在他卻成了裴家的恥辱,父母教育失敗的成品。

今天,裴振亨是個狗雜碎,不再是裴家的驕傲,而是他們的恥辱。

還有那些瘋狂的人群,據說上當受騙的人不止144人,他「透露」的那些所謂的內幕消息,有些股民自以為找到了賺錢的門徑,跟倒賣高考考卷一樣,一個傳給一個,一個賣給另一個,親朋好友紛紛上當,所以受騙的至少有三四百人,涉案金額近千萬。

這些人曾經追著喊著捧他:裴老師裴老師……

天知道,他們自己想錢想瘋了,不知聽信了誰的欺騙,卻要怪到他頭上。

他不死心,不能接受,堅持上訴。

一個月後二審,維持原判……

他的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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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謀不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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