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狀態(1)
然後在這裡不限日期然後將過去慢慢溫習讓我愛上你那場悲劇是你完美演出的一場戲寧願心碎哭泣再狠狠忘記你愛過我的證據你的完美主義太徹底讓我連恨都難以下筆——《完美主義》汽車停在第三站的時候,佳麗靠在灰塵斑駁的車窗玻璃上睡著了。
達達說,佳麗睡著的時候,嘴角是一個笑的表情。
那個下午的陽光很好,走在人民廣場上,達達腦門正中那簇紅紅的頭髮在陽光底下亮亮地一跳一跳。
他戴著墨鏡,貼身的黑背心露出兩條肌肉發達的胳膊。
他問佳麗要吃點兒什麼,隨後給她買了一根夢龍。
夢龍的鮮奶味很濃郁,吮在嘴裡有種化不開的感覺。
轉過一個彎,陽光正面照過來,開闊的廣場上太陽和人流一樣肆無忌憚、無遮無攔。
佳麗皺皺眉頭,鼻子上擠出兩條小細紋,很濃的夢龍冰淇淋化出一滴汁液,順著佳麗指頭的縫隙很慢慢地淌下來。
達達的本字叫達能,和一種餅乾同名。
他很委屈地嚷嚷,說他被生產出來的時候,那種餅乾還沒有被生產出來,可惜他媽媽忘了早一步註冊商標。
達達說這話時,歪著頭,一副很孩子氣的樣子,陽光在他的墨鏡上聚出兩點溫和的亮斑。
佳麗想,自己的男朋友真帥,這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
這是我一篇小說的開頭。
構思它的那天,也是一個太陽很好的下午(我把這個意象帶進了我的小說里)。
當時我和老牛在人民廣場散步,陽光旺盛,老牛的鼻尖上滲出點點細密的小汗珠,他說「真熱」
,往鼻樑上擦了一把,順手脫掉了外衣。
他裡面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汗衫,後背的地方斑斑駁駁濕了一大片,貼在皮膚上,鼓起來的腹部往緊扣的皮帶下方蠢蠢欲垂。
他說你走累了嗎?我腳心的雞眼有點兒疼。
於是我們在廣場邊上找了一條石椅坐下。
陽光正面地照過來,被老牛擦掉的小汗珠又出來了。
老牛靠在石凳的靠背上睡著了,胸腹那片白汗衫被重重疊疊地擠在一起,勾出一圈鼓鼓囊囊的輪廓。
老牛的頭垂下來,向左右輕輕地擺幾下,就在胸前停住了。
我看著他曲線鬆弛的側面,突然覺得心裡麻一下的感覺,這種感覺像烈日下的一攤汗漬那樣,不可阻擋地蔓延開來。
我至今記得少女時代自己那個對於完美的定義。
完美,在畢達哥拉斯那裡是一個圓;黑格爾則認為它是一個叫「絕對精神」
的東西,這種東西不圓也不方,包括一切、沒有邊界。
我的完美,是一種適度、一種折中,一種走在一種狀態和另一種狀態之間的狀態。
適度是一種好極了的狀態,任何偏激都會導致失去平衡。
我已經記不得戀愛的感覺了。
愛情是一種偏激,所以它是不完美的。
一次在《報刊文摘》上讀到:「所謂愛情其實是體內的一種激素含量過高所致,其所能維持的最長期限不超過十八個月」
所以完美的愛情都沒有完美的結局。
「我真希望您死,」
肖萬說。
「完了」
安娜?戴巴萊斯特說。
安娜?戴巴萊斯特把椅子轉了一個身。
這樣,也就不可能再坐回去了。
然後,她往後退了一步,又轉過身來。
肖萬舉手在空中揮了一下,手就垂落在桌上。
她看也不看他,從他坐著的那個地方走開了。
她轉過身來,朝著落日的那個方向,穿過站在櫃檯前的一群人,來到一片紅光之下,這紅游標志著這一天的終點。
她走出門去以後,老闆娘加大了收音機的音量。
有幾個人在抱怨,他們不喜歡聲音太大。
這是我看到的一個最完美的結局。
《如歌的行板》,杜拉斯的緩慢精確而到位。
我喜歡這種緩慢,是一滴水在吸水紙上艱難延伸的感覺。
一滴水在吸水紙上延伸的感覺。
緩慢滯重,從氣管一直到每一個肺泡里。
媽媽說不要吸煙、不要喝酒,你要做個乖女孩。
她拔掉了我音響的插座,為了不讓我再聽搖滾。
多年以後,我想,媽媽是對的。
我自以為的憤世嫉俗是一種年幼的、無力的偏激。
我終究會在歲月里一點一滴地消磨下去。
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我會成為什麼人的妻子,再是什麼人的母親。
我會蓬著頭髮趿拉著拖鞋到家附近的菜場去買菜。
我會在這種祥和的消磨中心安理得地到達一種適度,一種叫幸福的完美境界。
這種適度和完美,老牛幫助我達到了。
杜拉斯用夾著煙的那隻手支住臉,不笑也不激動的目光離奇而幽遠。
酗酒讓這張紋理縱橫的臉失去了年齡。
十五年前,讀完《情人》的那個晚上,我拉開窗帘朝外張望,遠處斑駁的燈光亮成煙頭上的火。
杜拉斯是灰色的,闔上那本薄薄的書,灰色像一口噴出四散的煙,悄無聲息地熏過來。
除了燈光星星點點,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外面的夜色太黑,印在窗玻璃上的,只有自己清晰的臉的輪廓。
這張臉還年輕。
那時我喜歡躲在黑漆漆的小房間里,自己和自己對話,或者點一根煙,什麼都不想。
我喜歡看黑暗裡煙頭彈落的那個弧線,只有半根弧線,紅色的亮點在半空中就滅了。
我還記得我的第一個情人,那是在一場搖滾音樂會上認識的。
當時場子里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臉。
他遞過來一根煙問要不要,然後我們在隆隆的鼓點中靜靜地坐在一旁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