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是世界上最不壞的事情
2000年的某一天,我從北京回到石家莊。儘管此前也是頻繁往來於這兩座城市,但這一次,卻是懷揣若干份調動文件,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下了大巴,再打車往家趕。計程車馳過的地方,育才街那個電線杆子還躺在路邊,哥幾個曾經穿著大褲衩坐在上面探討人生,美女一個個地從身邊滑過;科技館禮堂如今改成了傢具店,而此前這裡周而復始地放著老電影,永遠是固定的搭配,《羅馬假日》配《鴛夢重溫》,《出水芙蓉》配《魂斷藍橋》,哦,還有我不朽的《野鵝敢死隊》;梆子劇院門口烤羊肉串的小攤依然香煙繚繞,盛夏的傍晚,幾個人將其包下來,躲在阿凱的吉普車後面,光著膀子,喝著冰涼的啤酒……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流浪的腳步何時能停?我分明感到一種惆悵。檔案、戶口、工資單、保險、住房公積金……一個個公章蓋下來,一張張臉浮現在眼前,一頓酒接著下一頓酒。去保衛處退自行車存車牌(國家事業單位就有這種福利)時,和小李互道珍重。當年單位搬進新辦公樓,淘汰下許多舊傢具,我瞄上兩個書架,就想隨風潛入夜,運物細無聲。那兩個書架是六十年代產物——用《U-571》中美國兵的那句話誇一下它:「德國佬造的東西真他媽結實」,我根本移之不動,就去傳達室叫了小李來幫忙(那時還不知道他姓什麼),才搬到宿舍里。因為這次監守自盜,小李與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又去閱覽室還書,有若干本實在不願意還了,老著臉說扣我錢吧。錢倒是其次,像《宋詩選注》才七毛三,就是按照規定罰十倍也沒多少——其實這本書已經出了新版的,但我一來喜歡那種小三十二攜帶型開本,二來重印次數多的書字體發虛——我是怕被別的借書人罵。但閱覽室的人們說,不用罰錢了,去給我們買些雪糕吧,反正這些書擱回來也沒人看。我忙不迭地下樓,心裡哼著小曲。拿著保衛處、總務處、閱覽室等一大堆部門蓋過的章,表示都結清了賬,我才得以將調動手續辦完。再回來,這裡也是異鄉了。石家莊有幾家書店,幾年來,我見證了他們的創業、興盛或衰敗,也與那些老闆有了不大不小的交情。這次告別,也包括他們。青園街一家小店,門臉不大,卻頗有品相,老闆下一手好圍棋,是這個城市裡眾多讀書人的經常光顧之地。幾年前,我在這裡發生過一段故事。有天中午,我踱進書店,店中沒有幾個人。我注意到老闆臉上的表情有些異樣。注意一看,原來正在選書的顧客中有一個人是這個城市的省委常委、市委書記——我們經常要在電視上見到的。我挑了兩本書,然後去結帳。由於我是常客,所以老闆拿出計算器來算一下,要給我打一個折扣。這大概需要一段時間,我便在旁邊等著,這時一隻手伸過來,將幾本書壓在老闆的計算器上:「來,先給算一下。」我扭頭一看,書記正往書店外面走,結帳的看樣子是他的秘書或司機之類。老闆只好將我的帳目先銷掉,然後開始打他們的帳。大概是天熱影響情緒,或是出於對秘書這一人種的天生反感,一貫被人加塞慣了的我這次爆脾氣發作,用手拍了一下已經擠在我前面的這個人的肩膀:「唉,怎麼回事?」「怎麼了?」那人很奇怪地看著我。「有沒有一點讀書人的樣子?」「老趙有急事。」那人說。書記姓趙。「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急事?」我反問。已經走到外面的書記聽到動靜,返身走回來,用眼光發出詢問。「該我先結帳。」我說。「你這是怎麼回事?!」書記對那個人說道。老闆先把我的帳結了。從那以後,老闆給我打的折扣更低,有了好書還先給暖住。我也很得意於他對我的刮目相看,將這段一共進行了六句的對話對周圍的知識分子複述了六次。與老闆告別,告訴他以後不用給我留書了,他又提起這段故事。我笑了一下,對他說,如今再有人誇我,我就會說:「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要誓死捍衛你說這種話的權利。」老闆大笑。是的,以後我不再拿這種輕飄飄的榮光說事兒了。我確是曾經勇敢過,但也怯懦過,我牛逼過,但也操蛋過。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彷徨、猶豫、分裂和掙扎,連我自己也看不清。再也沒有什麼字眼可以概括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就是這麼泥沙俱下良莠不齊。然後,要把這個家搬到北京了。除了太太的鋼琴和我的「黑格爾」電腦,就是那些書。我拿著角尺和計算器,仔細計算了一下這些書的總體積,然後得出一個結論:要把這些書裝在紙箱里遷移,共需要五六十個容積為零點四立方米的紙箱。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幾乎走遍城市,終於找到一個紙箱廠。與廠家一番交涉,發現適合我用的紙箱只有一種,箱外印的字是「夢中情人超級保險套」,四百磅黑體字,加粗三級,右傾二十五度,陽字立體,格外有氣勢,看了就讓人性起。站在高大的廠房裡(得有四層樓高),看著一垛垛的紙箱平放著堆到房頂,不得不感慨國人對其需求量之大。我當時腦子飛速地運算了一下,平均每一秒中,這世界上有多少對男女在**?天,我居然產生了一些詩意,詩風恰似里爾克(28)。將六十個紙箱運回家,開始裝箱、編號、用膠帶封好。戰鬥了整整一天,排滿一堵牆的書架終於空了。當年一起往馬桶里撒尿的另兩頭男人,一個已經離婚,一個已經離了兩次婚,他們的書架早不知失散到何處,我家這塊最後的風景,也在時間的河中消散了。清晨,石家莊的一家搬家公司將這些箱子搬到朋友提供的貨車上,一路飛奔,到達北京,然後是北京的一家搬家公司守侯在新家的樓下,兩位朋友也應召而來。當那些「夢中情人」的超級紙箱被堆在樓門口時,鄰居全側目相看,過往少婦全饒有興趣地盯著俺們的襠部,我們的臉迅速羞紅。把紙箱一個個拆開,將一摞摞書擺到書架上,順便撣掉上面的灰塵,偶爾翻幾頁,憶起當初買它讀它時的情景,發覺這次搬家還是挺好的。書來了,家才家。在北京安頓下來后,我發現了自己的賤:石家莊的家很小,卻能很舒服地躺著看書,北京的家寬敞了許多,卻經常是一個人躲在最角落的陽台上,獃獃地思考人生,不知所終。難道真的是越空的地方,人就越虛?不管怎麼說,書還是要讀的。印地安納·瓊斯系列的《聖戰奇兵》一集,瓊斯父子被德國兵抓住。一個德**官輕佻地用手裡的一枝鋼筆抽打著老瓊斯的臉,老瓊斯忍無可忍,猛地將其手中的鋼筆奪下來,瞪著他狠狠地說:「你要多讀兩年書,就不會這樣了!」老瓊斯由肖恩·康納利飾演,氣度威嚴,那廝灰溜溜地收回了手,臉上的肌肉群組成「尷尬」兩個字。儘管我現在更多的時間獻給了影碟,但對書還是有特殊感情的。《星際迷航》中有一集,敵人攻上了「企業號」飛船,船長帶著一個美女東躲西藏的,最後進了圖書館。只見他拿出一個晶元,說是一部什麼小說,然後插進去,諾大的圖書館馬上成了一個三維立體電影世界,演繹著小說中的故事,他們得以混跡其中。這一段看得我很是氣悶——難道未來文明高度發達后,所謂的讀書就是看電影?他們難道就不知道文字的魅力和多義性是任何圖象都取代不了的嗎?他們難道就不擔心將小說拍成電影的導演是張藝謀或張紀中嗎?娘的!寫到這裡,我不得不也罵上自己一句,我是在寫讀書的事兒啊,怎麼列舉的例證都是電影他們家的?娘的!我轉過頭,眼光投向身後的書架,心中突然湧起很久沒有湧起的渴望。讀書吧,從三十四歲開始。這個記憶碎片,拉拉雜雜寫了快一個月,一邊越拖越長越寫越多恨自己車軲轆話說個沒完,一邊不時思考著用什麼話來收尾。再三思量,俺確定了三個結尾。結尾A(摘自三七《重溫》一文):重溫是我的樂趣,並不只是新書中才有新的東西。如果一本書是用作者自己真正的經驗和思想寫成的,它就和一種完整的人生一樣,永遠有新的意義等待發現,永遠能夠拉著我們的手去重新審視自己。這樣的書是一個老友,與你一同成長,分享你的秘密,預見你將要經歷的一些事情,並用他的故事來安慰你、引導你,允許你享用他的頭腦和經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對這樣的一本書,假如我們也會遺忘,那只是因為我們遺忘了曾經的情感經歷,遺忘了我們擁有過的一些東西,正如我們通常遺忘貧賤之交一樣。重溫,我們會嗎?我們不會的。除非到了人生的終點,在那個掛鐘不停地計算我們的時間的夜晚,那個不再有早晨的夜晚,我們也許會被內心的衝動從夢中驚醒,打開手電筒,來到放雜物的屋子。我們在找什麼?在塵土和蛛網下有一本書。當僵直的手指翻開那些發黃的書頁時,我們的熱淚會奪眶而出嗎?結尾B(摘自俺曾經寫過的一個貼子):我是相信年齡這種東西的,現在的我,就是一個三十四歲男人的心態。二十四歲的我,喝酒是為了以後喝更好的酒,讀書是為了以後自己個兒寫書,交朋友是為了以後有更有面子的朋友,和女孩交往是為了以後能跟她做一輩子這樣的事情。但是,如今的我已經三十四歲了,我喝酒就是因為喝酒的感覺挺好我就想喝,讀書就是因為那本書闖入我的眼帘我就想讀它,交朋友是因為那個人讓我想跟他在一塊坐會兒,和女孩套磁是因為我想看到她的笑臉,哪怕只是現在,一個略顯長久的瞬間。我要的生活已經就在我的眼前。我眼前的種種不再是途中的涼亭,過往的街道,甚至就可以做為我死前的風景,死後的墳塋。在上天結束我的生命之前,讓我能看多少就是多少,即使不能把手頭的這一本書讀完。結尾C(為滿足某種帶有強迫症的習慣,湊六句):這時的我,從事的職業就是出版,深深知道自己造了多少垃圾。每年的全國圖書訂貨會,到處都是「做」出來的書,掛羊頭賣狗肉,扯虎皮做大旗,為婊子樹牌坊,拿肉麻當有趣。透過那些五花八門的書,我看到的是被造成紙漿的小樹苗們在呻吟在哭泣。這時的我,不再吹噓某本書很久以前就讀過,那就像六歲就開始睡童養媳的闊少爺一樣,不具實質內容。這時的我,不再將一些門面書「漫不經心」地扔在床上,證明著我的口味。對那些難於理解的讀物,我要表示出躲之惟恐不及的敬意。這時的我,不再追求什麼印數低的偏門書。其實人這一輩子讀不了幾本書的,與其把力氣用在那些旁門左道上,還不如規規矩矩看完幾本口碑相傳的名著有用。這時的我,經常不忍心去逛中國書店(29)。看到那些簇新的舊書,才知道人類的文明成果並沒有多少被認真吸收,要不這世界也不至於混蛋成這樣。這時的我,開始打心眼裡相信,讀書是世界上最不壞的事情。胡斐的這一刀,到底是劈向結尾A、結尾B,還是結尾C(30)?注(1)網上的名稱叫「北方影武者」,職業編劇,以博覽群書並喜歡掉書袋而在朋友圈中頗有惡名,「鸚鵡」是其昵稱。(2)關於人體結構的素描口訣。(3)另一種說法是「少不讀《水滸》,老不看《三國》」。(4)作者趙振開,即詩人北島。(5)原話為「十七歲女生的溫柔,其實是很那個的」(李宗盛歌曲)。(6)這段話的母本如今實在是婦孺皆知了,出自《大話西遊》。(7)典出金庸《倚天屠龍記》。(8)《江城子》,蘇軾。(9)顧頡剛(1893一1980),著名歷史學家,民俗學家。(10)《琵琶行》,白居易。(11)大藪春彥為日本偵探小說作家,繼西村壽行后,其作品一度在中國流行。(12)本書作者是博爾赫斯,當時也屬於小眾讀物。(13)尼采著作,當年也暢銷得近乎流俗。(14)好萊塢影星,因緋聞不斷而被稱為「種馬」,拆散了甜姐兒梅格·瑞安的婚姻,卻始亂終棄。(15)一部反映原始人生活的藝術影片,之所以這麼走俏,全是因為據說「裡面的演員都不穿衣服」。(16)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的著作。(17)典出金庸《天龍八部》。(18)丹麥傑出的文學批評家,其巨著《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曾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美國作家,其作品《光榮與夢想——1932-1972年美國實錄》傳誦一時。(20)《流放者歸來》與《伊甸園之門》皆為當時轟動一時的美國文學史論著作。(21)蘇聯幽默諷刺大師。(22)燕莎、賽特均為北京豪華商場。(23)一部以《列寧在十月》為藍本改編的幽默劇,反映央視「東方時空」的諸多人與事,在網上流傳甚廣。(24)全名為《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阿蘭·佩雷菲特(法)著,三聯書店1993年首版。(25)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肯尼·基(KennyG)。(26)范煙橋(1894-1967),學名鏞,字味韶,號煙橋,著名作家、南社社員。(27)李皖,樂評人,著有《回到歌唱》、《聽者有心》、《民謠流域》等書,先居武漢。(28)賴內·馬利亞·里爾克(1875-1926),奧地利詩人。(29)中國書店是搜集古籍文物、流通古舊圖書的專業書店,總部在北京琉璃廠西街,並有幾家分店,是書蟲淘舊書的去處。(30)典出金庸《雪山飛狐》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