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包圍
就在我剛要離開招待所,去高福海家的那一刻,事情急轉直下,小分隊的人忿然包圍了高福海家……
就在我剛要離開招待所,去高福海家的那一刻,從招待所管理員老牟的嘴裡,我們得知,小分隊的二十來個隊員在范東和張建國的帶領下,包圍了高福海家,要求高福海「寬恕」並「留用」韓起科。老牟還說,高福海剛打電話過來,讓馬桂花趕緊去他家,幫著處理這件事。「這些死娃子,咋弄的嘛,腦袋瓜子里都長滿了鹼蒿蒿呢?!」馬桂花蒼白著臉,一路上都在惴惴地埋怨著她的那些小分隊隊員。
聽說小分隊隊員包圍了高場長家,場部直屬連隊不少的職工家屬和一部分場機關幹部也都趕了過去。不過,他們還算懂事,並沒有都堆到高家的大門口,只是遠遠地擠在高家周邊林帶里,站在那齊腳脖子深的雪窩窩之中,靜靜地等著看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每個人臉上都顯露出一種極度困惑和極度興奮的神情,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場機關組織組的一個幹事奉高福海之命,在大門外迎候著我和馬桂花。
「那幫不長腦子的傢伙呢?」馬桂花一邊問,一邊向屋裡大步走去。進了屋,果然看到那幫「不長腦子」的傢伙,烏泱泱地擠在大屋子的一個角落裡,一個個垂眉耷眼,屏氣斂息地,沒半點「請願」和「申訴」的氣勢,反倒是像一夥受訓斥的「小媳婦」。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馬桂花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低聲埋怨道:「你們想幹啥呢?是嫌高場長給韓分隊長的處分太輕了,還是怎麼的?」非常了解高福海為人的馬桂花擔心,小分隊的人這麼一鬧,反而會激怒高福海,使他加重對韓起科的懲處力度,結果就會對韓起科更加不利。小分隊的這些娃娃剛才也是一時衝動,有人帶頭一吼叫,就都跟著來了,但等真的走進高福海這大屋,一旦真的面對了高福海,他們不僅不敢有絲毫的不恭,還習慣性地緊張和哆嗦起來,腦子裡一陣陣地發脹,發木,空白,原先準備好的那許多話,嘀嘀嘟嘟地全說不清楚了。他們正為此感到憋屈和窩囊,可又無法自行從中解脫。馬桂花的到來,又這麼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他們這一下,恰好為他們啟開了一個發泄口。他們正要衝著馬桂花吼叫,韓起科緩步走了進來。
韓起科不是高福海叫來的。他自己要來。他想勸阻這些小分隊的隊員。他覺得這是自己應該盡的一點責任。事先他請示了高福海。高福海既沒說你可以來,也沒說你別來;只是默認了韓起科的這個請求。高福海默認,當有他的目的。一會兒,我們便就能看到他這裡的用意了。
韓起科進屋以後,沒人上前跟他打招呼。但所有正在大聲嚷嚷的小分隊隊員,驟然間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大屋裡一下子變得很靜。很靜。他們都向著他站的方向,轉過了身去,憐惜地憂慮地打量著自己的這位前任隊長。一夜未見的韓起科,此時略顯得有些憔悴,但仍做出一副很坦然的樣子,把雙手插在他那件單薄的大衣衣兜里。他沒向這些隊員們走去,同樣只是略略側過一點身子,向他們很平靜地發出幾聲責問:「你們幹啥呢?啊?幹啥?」
「……」沒人作聲。沒人回應。
韓起科知道大夥心裡難受。他心裡也難受。他知道大夥心裡委屈。他心裡更委屈。他知道,無論是在岡古拉,還是在哈拉努里,或是在哈拉努里以外的那許多地方,相當多的人對他們小分隊都有各種看法說法,有激烈的議論。尤其是在岡古拉,人們不敢談論高福海時,便把心裡許多的怨恨都宣洩到他們小分隊身上,特別宣洩到他這位「隊長」身上。替高福海承受這種宣洩,他覺得也是他應知應會應負的「職責」之一。他從來沒有奢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能讓高福海完全滿意。他希望他能滿意,但他不奢望。他知道自己還「稚嫩」。他知道自己惟一能做的是「盡責盡心」。也就是說,面對岡古拉,面對高福海,他要做到無愧。他特別相信這樣一句話:儘力不儘力,是態度問題,做好做不好是能力問題。在兩者無法兼得的情況下,他覺得首要的當然是要端正那個「態度」,先要做到「盡心儘力」。就像那黑楊樹一樣,千百年來,它求的就是一個「長著」。我在這兒「長著」。寥廓長天,蒼茫荒原,我「長著」,我「活著」,我盡心儘力地干著。太陽啊,無論你怎樣地東升西落,左躲右閃,在你輝煌的光彩下,總有我的一份影子在證明著我的嚮往和存在。他要求自己不去計較後果。不計較得失。我做過了,這就是一切。我可能有錯,但我是盡心儘力的……
「聽口令。立正……」韓起科即刻把隊伍搞整齊了,讓他們向右轉,起步走,向大門外走去。但沒等隊伍走出幾步,高福海突然開口了:「行啦行啦,就這樣著吧。都給我站住。」從那些小分隊隊員湧進屋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深陷在他那把木圈椅里,用右手托住自己的腮幫子,定定地看著這幫子娃娃,沒吱過聲。
「早就有人上我跟前來告狀,說這個小分隊,是老虎尾巴摸不得,大象屁股推不動。看來,還真是……」高福海說道。
「這個責任在我。」韓起科忙說。
「我說的就是你!你還以為我在批評誰吶?!」高福海一下把嗓門提高許多,緊攥住圈椅兩邊的把手,直起身,對著韓起科吼了起來。驟然間,現場的氣氛變得緊張尖銳了。韓起科立即耷拉下腦袋,黯然不作任何反應。高福海當然不依不饒,繼續數落:「哪來恁大的怨氣?什麼了不得的官兒,都不能停你的職了?你韓起科怎麼就那麼牛皮?嗯?!」高福海剛說到這兒,范東站出來想為韓起科做一點辯護,韓起科忙瞪了他一眼,並出力喝斥了一聲:「范東!」讓他不要再說什麼了。但范東的話已經從嘴裡蹦了出來:「高場長,小分隊的錯誤,我們都有責任,這不能全怪罪到韓分隊長一個人頭上……」「聽聽。聽聽。還『分隊長』哩。你韓起科這分隊長是真免不了,是不?」高福海冷笑了一聲。「我說走嘴了。我不該再叫起科『分隊長』,是我不好……」范東忙認錯。「范東!」韓起科再次大聲喝斥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高福海一下站了起來,走到韓起科面前,斷然說道:「停你的職,你不舒服。那好,我讓你更加不舒服,徹底不舒服,我看你還能牛皮到什麼地步。」說著,他轉過身來指著馬桂花說道:「你給我聽著,我現在宣布,撤去韓起科的分隊長職務,由你馬桂花代理。再任命趙光為代理隊副。這個命令,即刻生效。」然後又轉身告訴一直遠遠地站在大門口的那個組織幹事,讓他馬上回去起草列印一個正式的任免令,蓋上臨時黨委的章子后,儘快下發給場內各單位。明天一早,讓場廣播站向全場廣播。那幹事覺得把這事放到廣播站去廣播,未免有些過分,但又不敢出聲勸阻,只是站在那兒稍稍猶豫了一下,到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就趕緊回機關去貫徹落實了。
聽著組織幹事走遠的腳步聲,在場所有小分隊隊員全傻呆在那兒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片赤誠來為起科求情,卻為他求得個如此下場。這時,他們才回悟到,剛才桂花一進屋時沖他們吼叫的那一聲:「你們是嫌高場長給韓分隊長的處分太輕了,還是怎麼的?」確實是號准了高場長為人辦事的脈的。但這會兒悟到,實在是太晚了。現在,說啥都已經不管用了。「還傻站著等啥好果子吃呢?走啊!快走!」馬桂花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快要湧出眼眶了,忿忿地對這二十來個愣頭青吼了一聲,自己卻先朝門外跑去了。
等小分隊的人全走了,韓起科才對高福海表了個態:「我服從組織任何處分決定。撤我的職,我沒意見。接下來,我幹啥?是繼續留在小分隊里當普通隊員呢,還是調到下邊的生產班組去勞動?」
「等通知吧。」高福海生硬地回答道。
「那行。我等通知。沒事了吧?我可以走了吧?」他問。
「走吧。」高福海哼了聲。韓起科又禮貌地轉過身來對我點了點頭,這才照直地走出門去。這時,馬桂花和范東等人都還在大門外等著他。看到韓起科終於走出,這二十來個隊員再也忍不住了,雖然沒敢一下圍上去,但眼淚卻一下都湧出了眼眶。韓起科的眼圈頓時也紅了。有兩個女隊員甚至唏噓地抽泣起來。范東和建國等人走到韓起科跟前,想安慰兩句,馬桂花立即恨恨地衝過去,壓低了聲音對那兩人吼道:「你們還沒夠?有啥話不能回去再說?」范東和建國再不還嘴,忙歉疚地沖她點了點頭,連聲說道:「行行行。咱們回去說。回去再說。」韓起科卻說:「我就不跟你們回去了。」好幾個隊員立即圍了過來,嚷道:「幹嗎呢?他還沒宣布勞改勞教你哩!」韓起科忙沖這幾個愣頭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夥這才再一次沉默下來。過了一小會兒,韓起科勉強笑了笑,對他們說了一番話,彷彿在交代後事似的,一下又把在場的這些隊員眼圈給說紅了。他說:「我再說幾句。這可能是跟你們之間最後的話了。第一,堅決服從命令聽指揮。這一點,到啥時候都不能含糊。下一階段,岡古拉會非常動蕩。所以,我要給你們說的第二句話就是,千萬要記住,只有我們這些人是永遠屬於岡古拉的。恨我的人說我是這片荒原上的一頭狼崽。其實你們也是。我們都是。除了岡古拉,我們沒別的去處,我們必須真心想著岡古拉。想著岡古拉,就得服從命令聽指揮。第三,桂花這丫頭不錯。場黨委既然已經決定由她來出任隊長,大傢伙就得幫著她一點。小分隊的頂峰時期興許已經過去了。但不管它今後還能發揮多大的作用,也不管別人還允許它能發揮多大的作用,我希望大家繼續努力。事在人為嘛。你不幹,啥也就沒了……這就跟風一樣。風原先就是一股空氣。它自己要不動窩呢,看不見摸不著的,誰也不會把它當一回事。可要是抱成團,一努勁兒,變成了十級十二級大風,你看誰還能不把它當回子事了?這世界上的事,都是這一個理兒。最後再說一句,不管今後發生啥變化,希望大家能在高場長的支持下,在顧校長的具體領導下,堅持把三年高中讀完了。假如高場長也能允許我繼續讀高中,那麼,我們就還會是同學。到時候,咱們還會有一拼。到時候……咱們再見面……」說到這裡,他突然哽咽了一下,忙低下腦袋,聳起肩膀頭,把雙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兜里,默默地站了會兒,轉身走了。
後來的兩天,整個岡古拉都變得出奇地平靜,平靜得就像是冬日藍天上那一抹淡淡的白雲和白雲背後那一片碧凈的藍天。但我的心中卻堆滿了各種各樣還沒找到答案的疑團,尤其是對高福海這個人,真是越發地號不著他的脈了,搞不清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要如此對待這麼忠誠於他的韓起科。他真的精神不正常了?哦,高福海……
事發后,我又特別想再見見韓起科,不只是出於一片同情和好奇,恐怕也是想通過韓起科,真正地去了解高福海。同時也是想通過韓起科和高福海,去真正接近這個已然讓我開始觸摸到它的神秘和複雜、沉重而高遠、貧瘠又豐腴的「岡古拉」。它像一隻蠕動在一片濃霧之中的巨大無比的軟體怪物,黑暗中伸縮著它那數也數不清的觸足,把無數塊片石構成的戈壁壓碎在自己笨重的身軀下邊……我不知道我還會在這個高地上生活多長時間。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不管要生活多久,我已經強烈地意識到,岡古拉絕對不是我原先想象的那麼一個單一的地域而已。我不能只認為它是戈壁紅柳的故鄉,黃沙旱獺的福地。我想知道,對於人來說,它到底意味著什麼。我想知道它能給我們這種被稱作人的物質一些什麼特殊的待遇。它可能會讓我們人失去什麼,付出什麼。而它在人的逼迫下,又會發生什麼樣的畸變,它在發生這些畸變時,又會逼迫我們人發生什麼變化……
等等等等。
等等等等。
要弄明白這一切,也許走近韓起科,恰是個關鍵。我想是這樣的。而我真正再次見到韓起科,卻已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了。
這一個星期,簡直把我忙壞了。忙到完全無暇顧及這個「狗屁孩子」的地步。那天,韓起科走後,高福海立即跟我交辦了幾件事。第一,當然是有關那檔「退伍軍人事件」。他說這檔子「狗屁事件」應該讓它結束了。他已經下令「釋放」了那二位北京來的護送幹部,並委託朱副場長去跟退伍軍人進行了深入的座談,並邀請那二位護送幹部一起參加了學習和座談。退伍軍人們在學習后,紛紛表示要繼承前輩先生產、後生活的光榮傳統,紮根岡古拉,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努力實現農場臨時黨委今明兩年在丫兒塔荒原新開耕地五百公頃的宏偉戰略設想。他第二天就讓馬桂花帶我去跟退伍軍人們直接照了面。讓我在「實地考察」后,「據實」給上頭正式寫了個報告,轉告各級領導,「退伍軍人事件」已經「圓滿」地畫上了一個句號,岡古拉一切趨於正常。請各級領導一百個放心。然後,他又讓我立即去那個「高級中學」正式就任校長一職。他中止了小分隊在外頭的一切活動,把小分隊的全體人員撤回學校搞「總結」和「整頓」。這「整頓」說起來容易,但真做起來,真是舉步維艱。這三幾十小分隊隊員,這些狗屁孩子,在情緒上頂著牛哩。他們想不通。他們也不習慣坐下來老老實實讓人「整頓」。你想啊,這兩年多,這些狗屁孩子過的都是什麼日子?作為高福海依然派出的惟一代表,一會兒衝到這兒,一會兒又衝到那兒,執行著高福海交辦的種種任務,總是在公眾面前居高臨下地處於一種高度的亢奮中,他們的心早就狂放得收不攏了。礙於「整頓令」是高福海親自下達的,他們可以不公開對抗,但他們肯定也不會主動配合你的「整頓」。因此,不管你說什麼、念叨什麼,他們就是一個不吭氣,一個個全灰頭土臉地耷拉著個腦袋,就像是在槍口下被逼來參加追悼會似的。光是給他們端正學習態度,我和那幾位教師(其中有兩位是上海支邊青年,一位是天津知青,一位是省博物館的下放幹部),差不多就花了五個整天時間。這期間,也讓馬桂花難受著急得哭了好回鼻子。一直到前天,這幫傢伙的態度才有所鬆動,我們幾人才得以稍稍松下一口氣,開始往下安排下一階段的學習計劃。這時,馬桂花突然走進辦公室,神色慌張。她說有一點小事兒要跟我「彙報」,便把我叫到了門外邊,低聲告訴我,韓起科病了,希望我能去看望他一下。我本能地叫了一聲:「啊?!」這才想起,自己怎麼把這麼一檔重要的事丟在腦後了呢?連連說了兩聲:「該死。真該死。」便在當天下午,放下手頭一切急辦和不急著辦的事,趕往韓起科的住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