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寧初二站在劈里啪啦的炮仗堆里,咧著大嘴接受這份熱情。她實是不想打擊這些人的積極性的,畢竟自先帝去了以後,聖上除了出遠門時讓他們報一報天氣以外,就沒再怎麽用到他們過。

連十九一路跟著寧初二,直到確定人家確實沒正眼瞅他一眼,才又默默地回去了。

年關將至,大祈的排練也越發緊張起來。寧初二整日忙著教二神步伐,累得頗有些暈頭轉向,也就更沒時間管其他人又作了什麽妖了。

寒梅樹下,男子一身雪白長衫立於樹下,神色憂傷地瞪著頭頂的一彎月,便是樹上的積雪落在皂靴上,也沒心思抖落一下。

有半個多月了吧,他老婆已經足有半個多月沒搭理過他了啊。想他人見人愛的一代小太歲,什麽時候這麽被人晾著過?他這是連帶欽天監的茶水也喝了個精光,也沒見人正眼瞅他一下。

連方氏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嗑著瓜子,恨鐵不成鋼地說:「不就是個女人嗎,你便叫程元在你跟前晃上兩天,等她醋了,自然會來找你了。」

再去惹她?連十九默不作聲地搖頭,他還沒活膩歪呢。

「您要是沒旁的主意,就回府去陪我爹吧。」

這是……擺明是在下逐客令了。

連方氏不滿地瞪向自己兒子,「為娘的在你這兒待會兒都不成了?可見我是沒那個女人受你待見。不過話說回來,要非要在程元和初二之間選,我還是歡喜那個傻的,你們有什麽事情說開了去不就好了。前幾天我那個三叔家的二閨女過來同我談天,說到自己家老二的那個兒媳婦,真格是個不省事的。單說她舅公家的老丈人的……」

連方氏猶自念叨著,也知道自己兒子不耐煩聽這些,無非就是好心想讓他換換心情,然而再抬眼時,哪裡還有連十九的影子。

她冷著臉問大春,「你們家爺什麽時候走的?」

大春結結巴巴的,想著將她那套舅甥閨女之類的念下來真格是挺費勁的,便言簡意賅地說:「聽……不下去,就走了,您、您還是回家去吧。」

這一句話下來,傷害的如何不是一顆關愛兒子又被冷落的心?最關鍵的是,連夫人不歡喜了。連方氏心想,你們都不拿我這家庭婦女當回事兒,打量我真沒本事呢?寧初二欺負人都欺負到我兒子頭上了,你們不說開口找我幫忙,還處處不待見我,我能讓嗎?

於是趕著次日下衙的時辰,連方氏拎著自己的上吊繩就去了寧家。

彼時,寧老夫人正在院中鍛鏈身體,猛然看見這麽個主兒衝進來,嚇得渾身都是一哆嗦。

連方氏說:「前親家,你閨女人呢?」

她顫顫巍巍地指了一個方向,抬起裙擺就跑走了。原因很簡單,她也怕這個隨時隨地都能整出么蛾子的女人。

她這一下意識的動作,多少讓連方氏自省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平日是不是死得太勤了些,連同齡人都這般不待見她。

但是眼下可不是琢磨這事兒的時候,腳下一抬就去了寧初二的房裡。

還算雅緻的廂房內,燃著一盞燈燭,連方氏前腳剛一進屋裡就看到一地的花生殼。

寧初二盤腿坐在床沿上,手裡仍拿著一本祈願大福,讀得甚是仔細,聽到腳步聲也只當是自己的弟弟寧中秋回來了,胡亂指了下一旁的小几,「要吃自己拿。」

連方氏就當真抓了一把,坐到她跟前,「晚飯就吃這個?難怪你瘦得連福相都沒有了。」

寧初二險些從床上直接摔下來,她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神奇的女人良久,才反應過來這是個真人。記憶中她從未見連方氏進過寧府的大門,也難怪她會驚愕了。

「連夫人……」她低低地喚了一聲,順著床沿下來將鞋子穿好。

手足無措之下,卻是習慣性地屈身行了個女子的禮儀,也不管那一身筆挺的朝服做這個動作有多麽不倫不類,「您怎的……這個時候過來了?也沒讓人提前知會一聲,也好……給您預備些晚膳不是?」她不敢說您發什麽瘋了,夜色將至,趕著飯點闖人家的宅子。

連方氏瞧見她這模樣卻莫名覺得受用了,在兒子那受的那點憋屈也都舒坦了不少。她抬手優雅地撫了撫頭上搖晃的金珠墜子,「來看看你。有什麽吃的便拿出來放上吧,我也確實沒用過飯呢。對了,許久沒吃你做的東西了,加個鱸魚,新鮮的。」

寧初二就趕緊吩咐人去準備,擼著胳膊去了後廚,半點不敢怠慢。

席間寧初二的娘悶頭吃完就走了,挺沒義氣地丟了寧初二坐那兒受氣。不過這位前婆婆今兒也奇怪,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挑三揀四,吃得也還算香甜,「你的手藝,細品之下倒是有些滋味的。」她堪堪放了筷子,道出這麽一句。

寧初二愣是沒敢接。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連方氏的突然造訪,寧初二心裡多少是有數的。面上也只笑著,「夫人喜歡吃,下次再過來就是了。」

「夫人?」連方氏剛端起的茶碗復又放下了,「怎的不叫婆婆?」

她承認,寧初二剛嫁進連府的時候,她是一百個不願意的。她是大家出身,自幼根深蒂固的就是門第之分,這怪不得她,整個大堰朝的嫡子、嫡女受的都是這樣的教育,她會有這樣的觀念並不稀奇。

只是越到後來,連方氏倒是越覺得這傻乎乎的姑娘有幾分意思。孝順自不必說,自己作成什麽樣,她都傻傻陪著,就連她兒子看她上吊都看膩歪了,她還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著。

官家千金多少都有些矯情,她矯情慣了,有人配合著,自己都有點樂在其中。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惡趣味,不然她就不是連十九的親娘了。

寧初二自請和離,她也沒覺出什麽,琢磨著走不就走了,再抬進來一個更好的便是了。但是時日久了她才發現,她真的有點想那個傻媳婦,如今她便是隔三差五地想上會兒吊,都沒人站在樹下哭了。

程元的到來無非就是個引子。她知道自己兒子喜歡寧初二,她也想將寧初二勸回來,又礙於自己身為長輩的面子。

生生抹了一臉的黃泥堵在她下衙的途中,哪裡是擔心什麽縣主,就是想讓這個小東西回來罷了。

寧初二沒想到她婆婆用了這一頓飯之後,竟然說出這樣的人話,差點就以為她迴光返照了。低頭瞅著面前的飯碗,小小聲地說:「我……已經不是連家的人了,再叫您婆婆,便不合規矩了。」

「那怎樣才算連家的人?」連方氏刮著碗蓋子,神色淡淡地說:「我那孫兒不是你生的?我那兒子沒同你睡過一個床榻?一張廢紙頂得什麽用,你是連家的人,我和連喻認了、十九認了,這便足夠了。」

寧初二幾乎控制了全身力氣才沒有將手裡緊攥的那張符紙貼上她前婆婆的腦門。這是唱得哪一出啊?長期受到壓迫的勞苦大眾是很難平靜接受來自上頭的無限關愛的。

她吶吶地看著連方氏,「您有什麽話便直說行嗎?您現下這樣……」她瞧著害怕。

連方氏就不扯那些彎彎繞了,右手輕抬扣了下桌案,「我兒子病得快要死了,你跟我回去看看。」她心裡明白,這兩人有解不開的心結,直接讓寧初二過去,她肯定是不會去的。

「你莫要當我是唬你的,我是十九的親娘,自己兒子現如今的樣子,我瞧著都戳心窩。自上次雲都之行,他的傷寒便沒好透,這幾日更是連葯都不肯吃,強撐著去欽天監看你。你倒是說說,那地界多冷啊,一個觀星台足有個城門樓高,不凍得嚴重了才怪。

你就這麽狠心,看著睡了你三年的男人就這麽去了?我可跟你說,我兒子要真這麽病死了,莫說是我,就是整個連府也與你寧家沒完!」

什麽叫睡了她三年啊?他們兩個分明是互相睡的!寧初二不語,可連方氏這一招恩威並施,到底是有些用處的。且那話說得前後對起來都分毫不差。連十九確是每日都來觀星台,寧初二也確是正眼不曾瞧過他,這人是不是真病了,還真說不清楚。

寧初二道:「這事……您找過大夫瞧過不曾?我去了,也未見得就能好。」

連方氏挑眉,「這事還要大夫瞧?我兒子那是心病,瞧了也沒用。你還沒明白嗎?他不是治不好,是不肯治!」蛇打三寸,誰說連方氏又是個省油的燈呢?

寧初二心裡泛著嘀咕,輕聲說:「夫人,真不是我不去瞧,只是……」她嘆了氣,這事兒啊,一句兩句還真掰扯不清了。

連方氏瞧著寧初二有了鬆動,心裡就泰然了,當下也不跟她多說,老法子將腰間的上吊繩往手上一綁,出門就去找樹了。

熟悉的一幕再次在寧初二的面前上演,除了地點換了一換,連台詞都跟過往的一模一樣,「混蛋兒子啊,你說你怎麽就娶這麽個媳婦啊,這不是將娘往絕路上逼嗎?這讓我死後還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啊,還怎麽在初一、十五祭祖上香啊……你快瞧瞧她啊,就那麽傻不拉幾地站著,動也不會動,擺明是等著我揣凳子抹脖子往那邊子呢。想我十八歲嫁進……」

「婆婆。」寧初二站在樹下,單手舉過頭頂,「我跟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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