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眼見到了午時,廷議就要結束,嚴正又重新出列道:「方才皇上曾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此次青州兵敗,並不能如此含混過去。」
他是第一個追究青州兵敗之事的人,又帶人查軍械軍需等等,對於整件事情最為清楚,「先前臣以為青州兵敗,追究起責任,自然在於領兵出征的太子,但如今突然想通了,太子固然有錯,但並非排在第一位。」
今日為大朝會,按例京城的官員以及在京的外官都會到場,故而殿中官員極多,大家自上官御史請奏之後便都覺出了朝局風雲乍起,隨後察覺皇上不欲群臣議及此事,便也就罷了,嚴正此語一出,個個重新精神百倍、全神貫注地盯著他。
嚴正似乎根本沒有察覺殿內詭異的氣氛,依舊侃侃而談,「若論兵敗之責,第一在皇上,第二在太子,第三在群臣,第四則在太尉。」
嚴正之言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群臣們都放下各自的心事,眼觀鼻、鼻觀心地靜立不語,等著皇上的反應。
皇帝本以為嚴正會把鄧太尉排在第一的,在他的心裡,青州兵敗之責太子至多排第二。也許別人會覺得他偏心自己的兒子,因此才會把責任推給鄧太尉,但他是真心如此認為,就連皇后也是心知肚明,這些日子老實得就像不存在了一樣。
事情要追溯到好多年以前,皇帝兵敗流落到青州時,鄧家不但收留了他,還舉青州之力歸附了他,遠比陸家更為全力以赴,而皇帝也就此一步步走上了至尊的寶座。
在皇帝的心裡,他便將青州許給了鄧家,畢竟前朝時鄧家便割據青州,是以青州之事,皇帝一向不過問,無論是官員任免還是派駐武將,皆出於太尉府。
可是鄧太尉不應該對冀中動了心思,在青州與冀中間挑起一項項事端,不過到了此時,皇帝亦是偏心鄧家的,因此才派了太子前去處置。
誰想到太子出了京城,便在鄧家人的蠱惑下忘記了他是一國儲君,只當自己是鄧家的外孫,一應事情完全偏向了鄧家,將牛通自富庶的冀中換到了青州一處偏僻小郡。
當時皇帝雖然覺得不妥,但只暗地裡教導太子天下將來畢竟是他的,鄧家再親近也只是外家,斷沒有幫著外家把自家的江山斷送的道理,自己百年之後,太子身為新君,對鄧家既要用也要防,對牛通則要當成與鄧家一樣的臣子,不能一味打壓。
至於此次冀中青州之事辦不妥,可待日後給牛通一些好處,將他調任到一處富庶之地,讓他對朝廷心存感激。
但皇帝怎麽也沒有想到牛通就反了,初聽消息他又是氣又是恨,氣的是太子糊塗,恨的是牛通恐怕早就心懷不軌,可是最終他還是派太子去青州平叛,畢竟冀中之事唯有太子最知道底細,讓他順勢一併處置了也好,免得讓天下人恥笑。
至於平叛,皇帝並不堅信太子會馬到成功,卻怎麽也沒想到太子會敗,畢竟他撥給太子的兵馬遠勝於牛通,當年跟著他打下天下的兵將們中,曾經打敗牛通的人還在呢!
偏偏太子不但敗了,還敗得一塌糊塗。
這一次兵敗,皇帝認為是太子被自己教導後不再偏心鄧家,而鄧家未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就一直掣肘太子所引起的,如果鄧家能一力支持太子,與朝中大軍夾擊牛通,牛通安能一步步平安退出,最後伏擊太子?
是以,如果嚴正也看出青州兵敗皆緣於鄧太尉,皇帝是很欣慰的,而且眼下他也樂於看到嚴正抨擊鄧太尉。鄧家的確太囂張了,如今自己還好好地活著,他們就教唆太子將冀中划給鄧家,等自己駕崩之後,天下是不是也要分鄧家一半?
可是嚴正卻把青州兵敗之責推給了自己,皇帝勃然大怒,一拍龍案長身而起,「嚴正!你今日若是說不出個道理,朕砍了你的腦袋!」
嚴正還是不慌不忙,「當年還在山陽老家時,皇上幾次想砍了臣的腦袋,可如今臣的腦袋還在臣的脖子上呢。」
嚴正是最早跟著皇上起兵的人之一,之所以一直留在山陽當一介小官,就是因為他太過耿直,只要他認為對的,就是跟皇帝也會爭執,免不了要得罪皇帝,就算皇帝後來不在意了,難免還有些人會放在心上,不斷打壓他。
想起嚴正以前的直顏犯諫,皇帝不自覺就緩了神色,「你還是老模樣,一點兒也不改。」然後重新坐下,卻笑道:「天子無戲言,朕既然發話了,你若無法說服朕,腦袋依舊不保!」
「臣既然上奏,自然占著道理,臣的腦袋定然能保得住!」
皇帝揮揮手道:「那你就說吧。」
嚴正便道:「臣以為青州兵敗,非朝廷兵馬不夠強壯、非軍需糧草供應不夠充足、非將士不夠用命、非牛通有用兵之能,根本原因皆在於私心。
「從冀中之事起,皇上就以私心處之,從頭到尾偏心太子、偏心外戚,卻忘記了天下,忘記了青州、冀中的百姓,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責任最大!其二,太子本為儲君,當以天下為任,卻先私心於外家,再不肯分功於人,與軍中諸將相互掣肘,最終以多敗少,大傷新朝元氣;其三便是群臣的私心,大家皆以為朝廷必勝,文臣沒有反對太子率領將兵,臣亦在其間,武將亦因所獲賞賜不均不願用命;其四,太尉一貫以青州為鄧家囊中之物,見牛通節節敗退,唯願鄧家一系人馬接收土地財物,不願朝廷大軍深入,與太子再生齟齬,終至敗局。
「眾人皆有私心,太尉乃臣子,又為了鄧氏一族,情有可原,故而排在最末;群臣疏忽,未能為皇上儘力,位列第三;太子身為儲君,把外家看得比江山還重,位列第二;至於皇上,既然為天下之主,便應以天下為家,以天下人為子女為親戚,卻有如此私心,自然要排第一。」
嚴正一席話,將朝中所有人都參了,包括他自己,朝堂上再一次寂靜,大家全都低下了頭,就是鄧太尉再不服氣,也只鐵青著臉不語。
半晌,皇帝拍案道:「不愧是朕的御史大夫!為君一席話,朕賞你黃金千兩!」
「國難之際,臣不敢領,請皇上盡數撥於京外設防軍中。」嚴正聲音並沒有提高,語氣里的沉重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得到,「新朝初立,國弊民窮,休養生息數載,京城內外才見繁華之景,卻因為青州戰事重見遍地流民饑民,且為了防衛冀中青州來犯,自各州調兵駐守於京外,軍需陡增,嚴冬中兵士多有凍傷及至斷肢者,惜哉!痛哉!」
正是如此,新朝建立後海內平靜,百姓休養生息,京城為首善之地,街面上眼見著日益繁榮,國庫的積累也日益增多,但自青州亂起,一切又都不同了。
陸丞相一聲長嘆,伏拜道:「御史大夫所言極是!朝中自皇上到臣子,沒有一個不感同身受,臣深自悔之!」
又有臣子陸續出列請罪,大殿正中跪滿了人。
皇帝苦笑道:「眾卿請起,若論起罪責,朕為第一。眼下,錯已經犯了,再不能改,唯有君臣一同商議平叛之事,重還京城、青州、冀中安定。」
穎川王扶劍而出,「皇兄,當年我們兄弟攜手打下這一片大好山河,如今青州冀中事急,臣弟自願領兵平叛青州!」
「皇叔才自蜀州回來,舟車勞頓,還請暫歇。」長沙王走上前叩首道:「父皇,先前兒臣便表示願領兵出征,如今太子兵敗,京城不穩,還請派兒臣收復冀中、青州,而後請父皇派官員重置郡縣,治理民眾。由此之後,無論冀中、青州還是何處,都為朝廷治下,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再無私心偏重之地。」